南周,建安城。
内阁首辅的宅邸距离皇城不远,占地面积颇为广阔,府中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应俱全,倒也配得上首辅的身份。这座宅子乃是庆元帝特地赐下的官宅,在徐徽言携家眷入住前重新修缮过,格局清贵雅静,以示天子对首辅的荣宠。
府内仆人极多,只是因为清河徐氏千百年来严苛的规矩,这些下人从来不敢大声喧哗。
往日里倒是有一处院落时常能听到欢声笑语,可是如今连这里都显得格外肃穆。
今日是徐初容归来第六天。
整整六天她都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丫鬟婆子们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更无人敢私下议论,可见徐徽言治家之严。但是她们却听说过一些事情,好像是自家小姐送公主远嫁北梁,然而皇帝陛下和那位镇国公想要做的是利用这次机会攻打江陵。
最终的结果无需赘述,堂堂镇国公被迫辞去总理军务大臣的官职。而且听说朝廷里每日都在争执,那些官老爷们吵得面红耳赤。
便在这个时候,徐初容回来了。
下人们不清楚自家老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是望着小姐冷若冰霜的面容,每个人都格外小心谦卑,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两名大丫鬟提着食盒走出正房,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满面愁容。
相较于那些普通丫鬟和妇人,这两人一直跟在徐初容身边,对她如今的状态满是担心。
“你们且站住。”一个醇厚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丫鬟们吃了一惊,看清来人之后连忙福礼道:“请三少爷安。”
徐熙看向食盒,沉声道:“初容还是没胃口?”
左边那个丫鬟回道:“是,小姐早上用了半碗粥,中午未曾用饭。”
徐熙微微皱眉道:“去通知厨房那边,弄一些北面的菜式,然后再送过来。”
丫鬟们心中大感意外,毕竟府内历来不允许提起北边的字眼,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但是她们自然不敢违逆徐熙的命令,垂首领命然后提着食盒离去。
徐熙缓步走入侧面的书房,来到独坐窗前的徐初容身旁,望着她明显清瘦下来的侧脸,犹豫良久之后说道:“小妹,父亲从未想过要让你身陷险地。你送公主殿下去江陵,原本应该及时返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伱会陪殿下入城,这才发生后面的那些事情。等你被困于江陵城内,父亲想救你也无计可施,而且这关系到国朝大计,事前只有陛下、镇国公和父亲知晓详情,他不能派人跟在你身边,哎……这其实是……”
“身不由己,我明白,三哥无需多言。”徐初容的语调很平静,只是听起来浑不似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嗓音。
徐熙心中颤了一下,从小到大他都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只是这次的事情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一时半会难以抹平。只可惜他事前并不知道方谢晓的打算,否则无论如何也会阻止徐初容去送清河公主,哪怕引起裴越的猜疑也在所不惜。
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徐熙强笑道:“冬天来了,碧湖那边景色很好,为兄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徐初容终于转头望着自己的兄长,微微摇头道:“三哥,不必如此,我过段时间就好了。”
徐熙叹道:“可是这几天父亲找你说话,你始终一言不发,父亲他心里很不舒服……”
徐初容忽地打断他的话,低眉道:“如果三哥真的为小妹考虑,不知能否帮小妹做件事?”
徐熙心中一松,连忙拍着胸脯道:“尽管说来,为兄一定办到。”
徐初容道:“父亲一直将三哥视作未来的家主培养,这些年给了三哥很多资源,小妹想请三哥出手,帮忙安排一些人的官职。”
她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徐熙楞了一下,好半晌才问道:“什么人?”
徐初容从左侧一叠书本最下方抽出一张纸,递到徐熙手中。
望着纸上十二个名字和对应的官职,徐熙很快便认出其中七人是往常喜欢聚在徐初容身边的世家子,另外五人则是寒门子弟,皆是年轻一辈中颇有能力的人才。
徐初容见他沉默不语,便问道:“三哥觉得为难?”
徐熙摇摇头,虽然一次性解决这么多人的去处不简单,但毕竟只是一些中下阶的官职,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只要搬出徐首辅的名头便能迎刃而解。他只是不明白小妹的想法,明明心里藏着莫大的伤感和委屈,怎么有兴趣理会这些往常她从来不屑去做的事情。
“小妹,能不能告诉三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父亲做事不易,我想帮忙分担一些。”
徐初容语调冷静,然后话锋一转道:“三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过两天我会找父亲,告诉他一些事情。”
徐熙问道:“何事?”
徐初容缓缓道:“北面那位中山侯让我向父亲转达一些话。”
徐熙心中一动,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能接触到部分较高层面的秘密,自然清楚清河徐氏的处境和将来需要面对的复杂局势。
望着徐初容娴静中带着几分冷漠的面容,他轻叹一声道:“好,这件事我帮你办妥。小妹,别怪为兄絮叨啰嗦,父亲他需要考虑的得失太复杂,但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徐初容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颔首道:“我已经想通了,谢谢三哥的开导。”
徐熙亦笑了起来,握着那张纸起身道:“我已经让厨房重新准备一些吃食,都是北面的风味,你多少用一些,不可伤了根本。”
徐初容柔声应下。
徐熙离去之后,徐初容转身回到自己的卧房,望着房中文雅秀气的陈设,不知不觉间脑海中浮现裴越的面容。
此刻他应该已经踏上归乡的路途,那里才是他的家。
徐初容知道裴越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坦荡,可是她宁愿对方没有这么坦荡,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复杂,想得却不可得,该舍又舍不得。
倘若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倒也罢了,无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腔深情付与春风。可她从小就行走于皇城之中,所见者皆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过往的经历让她熟知权力二字的门道,那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参透的秘密。
因为女儿身的缘故,以前她不愿也不屑牵扯进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里。
如今她却改变了想法。
其实徐熙并不懂,从前备受宠爱的妹妹心里已经不恨他们的父亲,也没有想过让清河徐氏陷入危险的境地,她只是要将一些东西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经过裴越那么久的熏陶,徐初容如今开始站在更高的层面去思考问题。
诚如当时在蒲圻城那座别院里所言,她不想再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是她自己也无法分辨,踏出这一步究竟是因为这次变故遭受的冲击,还是因为裴越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个懵懂甚至幼稚的闺阁少女。
或许将来有一天,那个可恶的家伙在北面活不下去,灰头土脸地逃到南边。
到那个时候,是给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哼!”
徐初容微微翘起嘴角,宛如冰豆子一般从口中蹦出一个音节。
终究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稚气。
却又有令人惊讶的气象,在她身上渐渐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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