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怎么了?”
丘仵作咽下最后一口炊饼,擦了擦手,来到案桌前准备工作,但一看公孙昭,不禁怔住。
两人认识了这么多年,还是首次看到这位的脸色如此难看,双手紧握,似乎拼命压抑着怒火。
而丘仵作这么一问,公孙昭反倒是缓缓恢复过来,凝神想了片刻,起身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丘仵作心领神会,又看向还在悠闲吃饼的李彦,使了个眼色,公孙昭则迟疑起来。
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不想连累其他人,可昨日也正是这位“旁观见审”,点醒了自己的“当局者迷”……
何况无忧洞一事不比其他凶杀案,身为汴京人,更该参与其中。
“不能瞒着他!”
仔细想好后,公孙昭来到李彦面前,低声道:“请借一步说话!”
李彦点点头,三人朝外走去。
没有出院子,公孙昭目光一扫,发现韩判官今日没来,干脆进入他的屋子,确定了没有人偷听后,才开口道:“我刚刚得到一些从无忧洞内部传出的消息,十分骇人听闻,但结合目前案件的情况,却又能解释许多矛盾之处……”
李彦露出聆听之色,丘仵作则有些奇怪。
在他的印象里,公孙昭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是什么消息夸张到,让这位冷面判官都有几分吞吞吐吐?
公孙昭深吸一口气:“据说无忧洞要接受招安,里面的丐首和丐头能入朝廷当官……”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丘仵作先是愣住,然后呻吟道:“招安无忧洞?这……这怎么可能呢?”
李彦神情也有明显的凝固,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些许震惊到极致的颤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公孙昭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两位都是汴京人,从小在这里长大,无忧洞恶名如雷贯耳,当然不愿相信,我也不相信,但这确实最符合目前凶手动机推测!”
“无忧洞想要招安,有些人就不能留下,凶手才会将之悄悄杀死,掩人耳目!”
“这场行凶还不会结束,因为他们要处理恶人,不会只有五位,而凶手本来想按部就班地让他们死亡,或许招安的进展产生了某個意外,才会仓促为之,暴露出破绽……”
李彦沉默了。
看着这位老汴京人的头,微微带着角度的仰起,那弧度似乎都透出一股悲怆,勉强接受的丘仵作不禁生出同情,公孙昭都学会安慰人了:“此事目前还停留在猜测阶段,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李彦开口:“无论是否为真,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让它发生,如果朝廷真的要招安,那我也要在此之前,把这群贼子统统杀光!”
公孙昭道:“我们现在不可说气话,也不能气馁,而是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李彦点点头,分析起来:“接受招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双方使力,无忧洞自不必说,里面的亡命徒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自然希望重返人世,但朝堂上同意招安,愿意让他们一笔勾销的,又会是谁呢?”
公孙昭首先排除新的官家,然后就想到了印象极差的向太后,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至于,而士大夫惜名,无忧洞这臭名昭著的团体,他们是碰都不会碰的,不禁皱起眉头:“这确实难以推断……”
丘仵作眉头扬起:“牛大曾是快活林的打手,为向八做事,向八是永阳郡王府上的豪奴,金毛太岁和王管家所在的明月坊,则是永嘉郡王所开,会不会是两位郡王在其中推动此事?”
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摇了摇头,露出不解:“可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李彦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或许反向错了……”
公孙昭精神一振,他十分佩服这位独特的思路,摆出聆听之色。
李彦接着道:“既然我们想不出朝堂上的哪一位掌权者,愿意冒着大不韪,暗中推动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招安的推动者始终是无忧洞,里面的恶贼想要出来,然后握住了某位地位很高的人的把柄,威胁对方推动招安?”
公孙昭眼睛亮了:“不错,这般反向考虑,确实合理,如果是这样,凶手杀掉那些恶人,或许不光是无忧洞想杀,也是一种交换条件!”
丘仵作倒吸凉气:“原来如此,双方都要清理过往的罪证,想要将旧事翻篇,怪不得凶手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这个时候对恶人动手。”
无忧洞想招安→威胁朝廷高官→达成交易→无忧洞和高官都希望清理以前的罪证→无忧洞派出杀手→牛大等五人被杀……
守得云开见月明,杀人动机的逻辑链太清晰了。
而用这份清晰的逻辑,再看如今的局势,那嫌疑人自然一跃而出。
向太后的哥哥和弟弟,永嘉郡王向宗良和永阳郡王向宗回。
无论是死者与他们的关联,还是这两位能力不济却身居高位的特色,都完美符合了这个推论。
公孙昭眼中厉芒闪动,丘仵作也痛恨至极:“又是外戚!”
李彦更是最有发言权,幽幽长叹:“是啊,又是外戚为恶。”
外戚为恶,是纵观历朝历代,特别普遍的事情。
毕竟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往往是政治暴发户,历史上能有几个卫子夫的,外戚是卫青、霍去病、霍光这种组合?
且不说这般豪华大礼包,就算退一步,外戚里面能力较为出众的,太后掌权往往也会十分稳固,比如闵八子、吕后、萧太后等等,她们的娘家人都是帮衬了很多。
至于不给力的,如刘娥出身低微,前夫哥当个外戚,也算勉强,没帮上太大忙,也没拖多少后腿。
似武则天拖着一帮武氏子,还能牢牢把持权力,只能说权谋天赋点满了,身体又够好,真能活的。
至于现在的向太后,可以说是特别平庸的一位执政太后,此前无论是神宗在位,她当皇后时几乎是小透明,等到哲宗登基,她作为太后还是没半点话语权,政治手段如何就可以看出了。
能够垂帘听政,完全是际遇使然,此番好不容易掌权,先是定下了赵佶为新君,然后撤了垂帘,又不想还政……
可以说,那些太后的优点本事,她没学会,缺点毛病,倒是一个不拉。
历史上今年就会病倒,很快病逝,身体还不行。
同样,她的两个兄弟嚣狂自大,自私自利,不把普通百姓的命当命,坏的都很平庸,毫无特色的那种。
当然,没特色不代表危害不大,尤其是汴京这样的地方,豪奴与无忧洞合作丝毫没有担心,可见他们已是肆无忌惮,这类人是最可怕的,就像是当年武敏之纵容恶奴,上行下效,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有了可疑目标,公孙昭觉得自己的缉凶更是刻不容缓:“此事干系重大,我要向上禀告!”
丘仵作皱眉:“可是我们并没有证据,完全是猜测!”
公孙昭道:“无忧洞与向氏兄弟的联系,肯定是极为隐秘的,我们很难抓到证据,但这两个外戚为恶,倒是正好受大宗正丞任正言管辖,我准备去找他。”
李彦提醒道:“你是开封府判官,此事应该先禀明范直阁。”
公孙昭道:“可范直阁不是即将调任了么?”
李彦有些无奈,范纯礼是调任了又不是去世了,正常的人情往来岂能不顾及,何况还能争取到一位援助:“你去试一试,此时应该争取每一分力量。”
丘仵作也点头:“林公子所言有理,三郎,你应该先去见范直阁。”
公孙昭原本不想夜长梦多,主要是之前范纯礼让刑部转走犯人,让他心里有了疙瘩,但既然这两位都有此言,也点点头道:“好!”
他雷厉风行,立刻去往范纯礼所在,小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丘仵作见他表情缓和,知道此行达成了目的,微笑道:“如何?”
公孙昭道:“范直阁半信半疑,但也认为事关重大,写了一封书信,让我持之拜见任正言。”
李彦道:“范公离任在即,还能写此信件,不仅是对你的信任,也要承担责任,他身处漩涡,面临朝堂各种压力,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不容易了!”
公孙昭有些歉然:“之前是我误会范公了,他终究是百姓心中所期待的范龙图,只可惜如今党争太厉害,连他这样的好官也有心无力,必须改变这个局面!”
一想到有圣君之姿的新官家,公孙昭更是目露坚定,斗志昂扬:“太后的外戚绝不能为所欲为,无忧洞的罪恶更不能一笔勾销,此事我拼尽一切,也要阻止!”
……
与此同时,一座寻常院内。
洞云子背悬木剑,打坐冥想。
他的身前,放着一排法器。
由无忧洞丐首无我子炼制,通过童贯转交来的鬼道之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过前辈临行时,并没有告诉何时动手。
除去一位外戚,显然是大案中的大案,必须慎之又慎。
所以洞云子静心凝神,调整状态,直至夜幕再度降临。
就在他认为今夜不会动手之际,突然轻咦一声,抬头往上看。
天穹上隐隐出现一个黑点,然后逐渐放大,变成一头神威凛凛的鹰儿。
没有看错,紧接着鹰儿朝下落来,却没有直接降落,而是在半空划出一道道神鬼莫测的弧度。
普通人肯定是眼花缭乱,洞云子起初也看得莫名其妙,直到他留神将飞行过的痕迹记下,顿时为之动容。
因为那正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字:
杀!
“这等神鹰,莫非正是前辈给我的指示?”
他起身,飘然而出,追着神鹰飘然而出。
终于完全肯定。
因为那方向直指永阳郡王府。
神鹰现!
诛外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