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夏风卷着暑气,穿过长长的前院钻进景明堂。
“你好大的本事,都会写这么不知羞耻的东西了。”
清瘦的女孩跪在堂屋中央,单薄双肩瑟缩,不敢正眼去瞧座上的厉色妇人。
她懦懦辩解:“母亲,真不是我写的……”
“住口!”
杜氏朝她脸上摔下一张褶皱信纸,“你的字迹我还不知道,还敢狡辩?”
长嬴攥着那信看也不看一眼,兀自掩面呜咽,可怜见的。
杜氏却未动容,压低了声音训诫道:
“你自己怎么折腾,我本不想管,但你做下这种不要脸面的事,若非我发现早,万一让人传出去,不但家族颜面扫地,连你妹妹的前程也要被连累,到时你可休怪我无情。”
长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景明堂外一阵骚乱。
“老爷回来了——”
她看了眼杜氏,后者明显也绷紧了情绪,抓过信纸慌忙往袖筒里塞。
长嬴也站了起来,简单拍去身上的浮灰。
两人各自收敛神色,一前一后出了堂屋迎接家主。
长之荣从西南边境凯旋,圣上龙颜大悦,给他封了个从四品下的中府折冲都尉,又赏了护军的勋官,批下四个月的休假归家休养,可谓风光无限。
阖府上下本应是一团喜气,做足了万全准备迎接他的。
若不是今天才发现长嬴那见不得光的通信,杜氏也不会这天慌了手脚。
尽管她乐于见到先夫人遗留下的这个女儿身败名裂,可她跟长嬴到底是名义上的一家人。
长嬴名誉受损,丢的不仅是长府的脸面,连她亲生的二姑娘也要遭人非议。
长嬴瞄了一眼杜氏的袍袖,那里面藏的就是自己亲笔写下的“情书”。
她无声笑了笑。
“老爷~”
长之荣一只脚刚跨进二门槛,杜氏像只猫似的,立刻软软缠了上去。
“月晴好想您啊~”
长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杜月晴早年习舞,软绵的腰肢,酥耳的低柔细语,就是她多年来牢牢套住长之荣的诀窍。
长之荣粗鲁揽过她的肩,她的耳朵不得不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浑厚的笑声直震得她耳膜直发麻。
她引着长之荣走进堂屋,夫妻俩有说有笑坐下,彼此嘘寒问暖,却完全忽略了这个女儿的存在。
长嬴倒也不在意,悠悠坐下捧起半温的茶杯喝茶。
“老爷,信儿他……”
长之荣表情不太自然,劝慰道:“他还在边关,回不来,好着呢,别担心。”说着就捏过她的下巴,照她的左颊狠狠亲下一口。
杜氏脸一红,笑眼里刻意掩藏的嫌恶和失落,尽落入长嬴眼中。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女孩子交谈的声音。
“二姑娘来了——”
裹着桃粉色罗裙的丰腴少女像花蝴蝶似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屋。
她这一进来,方才还在说笑的二人立刻止了声,齐齐朝她看去。
“给父亲、母亲请安,女儿来迟了,还请父母大人恕罪。”
翩翩有礼,温婉大方,又不失小女儿家的俏皮活泼,同座上闷声喝茶的苍白纤细的长嬴形成鲜明对比。
长朦注意到长嬴也在,立刻笑着过去行礼。
“姐姐好啊,近来身子可好?听说姐姐最近病得厉害,我还没来得及看望。”
长嬴搁下茶杯,回之一笑:“我素来体弱,哪有不病的时候呢?无非是气候转换有些受不住罢了,过两日也就好了。”
杜氏瞅准了机会,插话道:“是啊,何况嬴儿这病,可不简单呢。”
长嬴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垂下眼帘。
长之荣听出杜氏话里有话,“怎么个不简单法?”
杜氏笑道:“我原想安排这姐妹俩一同入宫参选的事宜,谁知这丫头自己有了属意的人选,不想入宫呢。我看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多半是这相思病害得。”
长之荣一怔,下意识问道:“哦?嬴儿属意哪家的公子?”
杜氏道:“正是孙尚书家的三公子。诶,今年年初还来咱家拜过年呢。我瞧着是个好孩子。”
长之荣诧异地看了长嬴一眼,闭眼叹道:“唉,姑娘大了,许多心思竟连为父也不知道咯!”
长嬴眼圈一红,羞得低头不肯言语。
“可不是呢。老爷,要我说这也是件好事。我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嬴儿虽说容姿不输朦儿,可她到底身弱体虚,去选秀恐怕也是过不去考核的。等她落选以后,我就给她安排个好亲事,姐妹俩到时都能风风光光地嫁了,你我不就省心了?如此一来,万姐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说到情深处,杜氏还掏出帕子蘸去不存在的眼泪。
她口中的“万姐姐”,便是长嬴生母,长之荣的先妻万珍珍。
杜月晴原本是长嬴过世生母的陪嫁丫鬟,后又被父亲纳为侍妾。
万珍珍生下长嬴后没几天就过世了。才过一年,杜月晴就被扶正,紧接着有了妹妹长朦和弟弟长信。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也是长之荣心里所想。
两个人都知道,十天后的选秀,根基不稳的年轻天子为了丰满羽翼,聚拢人才,必然要选长之荣的女儿入宫,以慰臣心。
而那个要入宫的女儿,无疑会是长朦。
毕竟一个温顺但不中用的病秧子,和一个活泼灵动的妙龄少女,瞎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尽管长嬴的容姿更胜一筹,尤其是她那双柔媚的柳叶眼一颦一笑叫人移不开眼,不过……
不过皇家选妃,看重的不单单是姿色,更重要的是体质和家世。若是先天体质孱弱,饶是什么天仙,也只能在最盛放的年纪得宠了,甚至要被骂作狐颜祸水。
不能诞下子嗣,对俞朝女人来说就是天大的罪过和遗憾。左右是要挑一个长家女儿,自然要挑那个能诞下子嗣的才好开枝散叶。
长之荣点了点头,捋须道:“月晴有心了。珍珍若能看到你把这个家治理得这么好,也能放心嬴儿交由你教养吧。”
杜月晴羞涩一笑:“老爷,月晴还有很多不到之处,可不比万姐姐贤惠。”
长之荣摇摇头:“珍珍的管家能力是不如你的。”
杜氏刚要说话,余光却扫见长嬴莫名笑了一下。
她严重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亲爹当着自己的面说她亲娘不如后娘好,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也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狼心狗肺。
很快话题又回到选秀上。无非是两口子对长朦嘘寒问暖,嘱咐她进宫万事小心,完全无视了长嬴。
长嬴小口啜茶,不动声色,耳朵里却细细听着他们的叮嘱。
他们已经认定了能入宫的那个会是长朦。
而长嬴,不过是进宫转一圈,见见世面罢了。
*
吞下最后一口蜂蜜水后,嘴里的药苦味终于淡去不少。
“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可送去了?”
“下午就送去了。只是二姑娘防备着,恐怕不会用。”
“她用不用都无妨,只要你送去了,事情就好办。”
“是。不过姑娘这一步棋下得太险,一旦不成有损姑娘名誉……”
镜中的美人面,略显苍白,却不失美感,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她悠悠拾起一根簪子插进发髻,浮起诡谲笑意。
“只要我不出错漏,风险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