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谁也没有想到,白天里还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钱王府一夜间竟变成了上下一片素白的灵堂。
当天的六十大寿寿星吴越王钱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灵柩内。钱惟演一身缟素跪在灵柩前,冥想着父王的音容笑貌,忍不住泪如雨下。钱惟玉由丫鬟搀扶着,早已泣不成声。
“如果有一天,父王不在了,你要担负起保全家族的责任!”回想起父王当日的嘱托,钱惟演更是心如刀绞。他久久凝望着吴越王的灵位,暗暗发誓:“父王,儿臣一定不负您的苦心,保全我们钱氏家族;家乡的钱塘江、保俶塔,吴越的山山水水都是你生前的牵挂,而今,您终于可以回去了,可是按照朝廷礼制,您要被安葬在洛阳邙山,儿臣知道您不喜欢这里,儿臣一定想办法让你魂归故里,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儿臣所谋之事一定成功!”
“李思芳!你在干什么?”惠儿的一声断喝吓得李思芳连忙站起身,待回过头看见是惠儿,连连哀求道:“好姐姐,且绕过我这一回吧。”原来是李思芳在院子里一个角落里偷偷上了香,并摆了果品看来像是祭奠供奉什么。
“你这是祭奠谁啊?”
“这......这......”李思芳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算了,惠儿,别再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娥站在两人身后。惠儿欲待上前说什么,刘娥抬手制止了她。转头对李思芳说:“我知道,你这是在祭奠吴越王,毕竟他也算是你的故主,祭拜一下,都在情理之中。”
听到这里,李思芳暗暗松了一口气。刘娥紧接着说:“可是这里是张耆大人的别院,我们都是寄居在这里的,行为处事,还是小心为好。”
“嗯!我以后做什么事都会先请示夫人,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刘娥点了点头说:“你今天出门购置这些果品,可有听到什么议论?”
“这......”李思芳面露难色。惠儿推了她一把说:“在夫人这里,不必隐瞒,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刘娥看了看李思芳手中的黄白纸钱说:“让惠儿帮你把这些纸钱烧了吧。”
“是,多谢夫人!”
李思芳净了手,便向刘娥回话:“奴婢在街头巷尾确实听到一些言论。”
“哦?”
“人们纷纷传言吴越王暴毙是因为喝了皇帝陛下赐的毒酒,夜里毒发身亡的。他们还说南唐后主就是被赐牵机药毒死的,钱王的死因和他同出一辙。人们还说吴越王虽说纳土归宋,毕竟也写过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流的诗句,这和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样的,还有,太祖皇帝曾有名言:卧榻之侧,其容他人安酣!对待降王,当今圣上更是如此。”
“哦!你也认为果真如此吗?”
李思芳连忙说:“不不不,奴婢命如草芥,只想着怎么报答夫人的恩情,方才说的都是街谈巷议,不敢欺瞒夫人。”
“是啊,都是些街谈巷议,不必理会,还有,我在这里多亏了你和惠儿的陪伴照顾,咱们情同姐妹,以后不要再以奴婢自称了。你且先下去吧。”
“是!”
刘娥掀起门帘,跨进里屋,看了看元侃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听见李思芳的回话。刘娥径直走向茶案,从团茶饼上掰下一小块儿,放入茶碾中,仔细地碾成粉末,再将茶粉从碾中取出,放进筛罗,小心地筛动,只取筛出的颗粒最细的茶粉,放入茶盏中。
做完这些,刘娥仍是一言未发,只是端坐在案几前,先将汤瓶中的沸水注入茶盏少许,将盏烫热了,再取茶粉调成膏状;然后,只见她一只手执壶往茶盏中注水,水的落点精准而节制;另一只手则持茶筅,快速地击拂盏中的茶汤,好让茶末和沸水充分地交融。
元侃看着刘娥将调膏、注水和击拂三道工序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不知不觉地被她的气定神闲动作所吸引。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在刘娥面前坐下,微笑着说:“小娥的茶艺越发精湛了。”刘娥并未搭话,只把手中的茶筅愈拂愈快,不一会儿,但见盏中茶汤的表面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宛如几朵素花布满了盏面。
刘娥慢慢用茶勺将茶汤分入小杯中,端上一小杯放在元侃面前,开口说:“三哥请用。”元侃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轻啜了一小口赞道:“此茶经小娥慧心调制,更加幽香如兰,回味甘醇呢。”
刘娥也小啜了一口茶水说:“茶需静品,再好的茶汤,若果没有那份从容和缓的心态,怎能品得其中真味呢?”元侃笑着问道:“你怎知品茶人心未静?”
刘娥道:“街谈巷议,三哥不会没有耳闻,只怕早没了品茗的心情。”
元侃长叹了一声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呀,我本想去钱府吊唁一番,又怕......”
“三哥是怕无法面对钱惟演兄妹?”
“可不是么!他们都说......”
“他们都说是官家赐的毒酒!依我看,未必如此!”
元侃猛地站了起来:“小娥,你说什么?你说未必!你当真这么想?”
刘娥缓缓起身道:“吴越自建国以来,其治国传统就是以北方王朝为宗主国,最终纳土归宋,对大宋的统一大业功不可没,这种做法无论是太祖皇帝还是当今官家都是推崇的,所以钱王归宋后能够受到很高礼遇并被封王。这可是所有亡国之君唯一的王爵,想当初南唐名将卢绛为了给李煜争取王爵,不惜触怒太祖皇帝,可见大宋对钱王的恩宠。我听三哥说,官家不久前还十分关心钱王的身体健康,常常遣御医中使一日三次到钱府请脉问候,为此,钱惟演还特写了感恩表,有这回事儿吧?”
“不错!”
“其实官家这么做,除了看重钱王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说下去!”
“为天下降王做个表率!”
“所以?”
“所以钱王之死绝非陛下所为!三哥请想:官家如此英明决断,怎么会在钱王寿宴毒杀他,这不是故意授人以话柄么?还有,皇帝赐予的酒食都是当众与宾客分食,为何只毒死了钱王一个?难道其他人都是百毒不侵吗?显然这都说不过去的。再则,如今李继迁之乱未平,朝廷已经下旨让李继捧招降李继迁,这时候毒死钱王,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元侃一把拉住刘娥的双手说:“小娥,我没想到,如今朝野上下甚至街头巷尾都对钱王之死议论纷纷,唯有你对官家深信不疑,照理说,你才是......”
刘娥打断了元侃的话语说:“我是被官家驱逐出京之人,照理说,我才有理由相信那些市井上的街谈巷议,是不是?难道在三哥眼中,我是那般浅薄么?”
元侃眼中闪着亮光说:“瞧瞧,你这张小嘴越发厉害了,倒显得是我小瞧了你,分析起问题头头是道,是不是过两年都要赶超我朝那些翰林学士了。”
刘娥抿嘴一笑说:“三哥可是高抬我了,那些翰林学士哪个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小娥哪敢和他们比,只是不忍看着三哥忧心郁闷,替你遣怀罢了。”
“呵呵,夸你聪明,你倒是谦逊起来。不过,人常说,送佛送西天,帮人帮到底,你既然有心替我解闷,索性也把这个难题一并解决了吧?”
“什么难题?”
元侃压低了声音说:“王继忠和张耆去钱府吊唁,钱惟演托他们两人给我捎话,说是钱王未入宋之前,曾经巡视苍南松山,看到风光秀丽,便在那里修建了陵墓,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安葬在那里。可是按照大宋律例,这降王是要一并葬在洛阳邙山的,如今父皇已经下令废朝七天来追悼安葬钱王,千里之外,这钱王灵柩如何能够安返故里?”
“是啊,朝廷法度如此,这可真是个难题啊。不过,钱惟演把这么绝密之事相告,足见他对你的信任。”
“我可不想辜负了朋友的信任!”
“唧唧”一阵轻微的蝉鸣声从里屋传来。
“哪来的蝉呀?”元侃有些纳闷。
“还不是昨晚捉的知了猴!”
“知了猴?”
“是啊,知了猴羽化为蝉,三哥难道忘了。”
“嗯嗯,我还说要仔细看看这知了猴怎么个金蝉脱壳,羽化成蝉呢,倒把它给忘了!”
“金蝉脱壳!”刘娥脑袋里灵光一闪,拍了一下手说:“我有办法了,三哥随我来。”
刘娥拉着元侃奔进里屋,掀开盖着知了猴的小碗。只见一直刚刚脱壳的蝉正在轻轻鸣叫,它的肢体还很柔软,颜色还是淡黄绿色,长着一对透明的薄翼,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旁边是一只金色的蝉蜕。
“金蝉脱壳,真的是金蝉脱壳吔!”元侃看着这个新生的小生命,兴奋得像个孩子。
刘娥小心地把刚脱壳的幼蝉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回想着钱惟演的话语:“耐住寂寞,忍住煎熬,才能厚积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