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照大宋律例,张咏作为益州最高行政长官,是有自由行使行政命令的权力的。因为早在他入蜀前,太宗就曾当面亲嘱:“西川乱后,民不聊生,卿往,当以便宜从事!”
“便宜从事”这样的权力在王继恩当初入川平叛时也被赋予过。
如今太宗再次赋予张咏这样的至高权力,心下便已存了限制王继恩之意。
正值春风得意的王继恩可没有想得这么深远。饶是他身边侍从如云,大多是阿谀奉承之辈,真正的心腹亲信倒没几个,更有将他在蜀中的一举一动都事无巨细上报皇帝的内侍太监。王继恩却以为这是太宗派来专意侍奉自己的,放眼当下,谁能享有如此殊荣。
在王继恩眼里,这个新任的益州知州张咏也早晚像雷有终一样,夹着尾巴滚出西川,他依然是蜀中的“无冕王”,山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
王继恩的仪仗队离益州府还有里许,早有人报与张咏知晓。
“好大的阵仗啊!”张咏听完下属的禀报,微微笑了一笑,不紧不慢地对属官说:“宣政史大人亲自登门,本府可不能怠慢了!走吧,随本官出府相迎!”
“大人,恐怕王继恩此番来者不善呀!还望大人早做应对之策!”
张咏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儿:“无妨!”
王继恩也曾听过张咏年少时的游侠之举:据说张咏游历汤阴县,当时的县令和他相谈投机,就送了他一万文钱。张咏便将钱放在驴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驴回家。有人对他说:“前面这一带道路非常荒凉,地势险峻,时有歹人出没,还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结伴同行,较为稳便。”张咏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纪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只带了一柄短剑便即启程。
走了三十馀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间孤零零的小客栈,张咏便去投宿。客栈主人是个老头,有两个儿子,见张咏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张咏暗中听见了,知道客栈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许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问他折柳枝做什么。张咏回答:“明早天不亮就要赶路,折这些柳枝好点了当火把。”他说要早行,预料店主人便会提早发动,免得自己睡着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刚到半夜,店翁就命长子来叫他:“鸡叫了,秀才可以动身了。”张咏不答,那人便来推门。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主,只见他正在烤火;张咏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来有行人过来,说道来路上有一家客栈失火。
还有一次也是张咏游历时遇见的一件事情:说是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因亏空公款被家里的一个悍仆要挟,说要是不把女儿嫁给他便去告发他。士人一家无计可施,结果老小上下哭到深夜。张咏路过听到哭声,于是上门相问,小官只说无事,问之再三,才敢以实情相告。当下张咏不动声色,说向士人借此仆人一用。两人骑马去了郊外,等到了林中无人之处,张咏拿起剑便将恶仆杀了,回来后告知小官,说仆人不再回来,并告诫他以后千万不可贪污犯法。
当张咏率众人出府相迎时,王继恩瞧了一眼这个中等身材,举止有礼的新任知州;悄声对侍从说:“你们都说他年少即仗剑行侠,本官还以为此人有三头六臂呢。”
张咏也听到王继恩的话语,却是不动声色。
面对众人的参拜,王继恩摆了摆手权当回礼,径直走到张咏面前说:“想必这位就是新任知州大人了,本官听闻知州大人下了一道政令,凡战马所需粮草,皆由军营出资收购,如今知州大人只拨付银两,马料却所剩无几,难道要让这些战马去吃银钱吗?”
众人都知道王继恩说话的份量,他说一,没人敢说二,私下都替这位新任知州捏了一把汗。
哪知道张咏却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说:“如今益州城内的战马粮草大都被贼人焚毁,由官府出资来征收百姓手中的饲料,乃是一举两得之策,既能征集粮草,又能安抚了百姓;有何不可?倒是宣政史大人,天天关着大门举办盛会,粮草从哪里来呢?如果打开城门去围剿残寇,从贼寇那里去争夺,哪里用得着担心战马吃不到粮草呢?”
张咏毫不示弱的回击实在出乎王继恩的意料。他向来过惯了前呼后拥,说一不二的日子,没想到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反驳,一时间愣了神儿,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咏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如芒在背:关于益州城内状况他已经详细拟好奏章上报朝廷,不日即刻抵达京师。
“上奏朝廷,抵达京师!这小子,他敢告老子的黑状!”王继恩直视着张咏,却从对方毫不示弱的眼神里看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是的,这种压迫感来自这双眼睛背后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威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当今圣上的多疑和猜忌性格了,圣心难测啊,此番官家派张咏前来,莫不就是对他的告诫么。
恰在此时,王继恩的属官匆匆赶来,说是内押司卫绍钦前来商量军事事务,正在营帐等候。
王继恩就势下坡,撂下了一句本官要务在身,暂不计较的话语率众扬长而去。
众人眼见素日嚣张跋扈的王继恩吃瘪,纷纷称赞新任知州谋略过人。哪知道张咏却面色凝重说道:“卫大人此番前来,必是带着督战诏书,只有荡平余寇,破贼巢穴,才能永久解除益州危机。传本府之令,即日起全力协助大军剿贼,所征粮草,要及时足量调拨。”众属官分头行事,对张咏更多了一份钦佩。
卫绍钦入蜀果然是带着朝廷诏令前来督促剿匪之事的。
王继恩此时才明白太宗已经对他心存不满了,当下便下令分兵四出剿匪。叛军所剩残余势力在大军合围之下死的死,降的降。益州四周再也没有了余寇的威胁。
剿敌大胜之后的王继恩开始琢磨着怎么能拿捏一下张咏,好让他识趣一些,像其他官员一样对自己唯命是从。很快,他便有了机会。
经过叛军轮番攻占,成都附近一度出现很多盗贼,有的还是王继恩下辖的宋兵假扮的盗贼抢掠百姓财物的。对于部下的这种行为,王继恩并没有过多约束,大部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咏入蜀后,对于危害百姓罪行极大的,不论出身(官兵),全部抓捕归案从重惩处一点也不留情面。
但对于被叛军裹挟的平民,张咏往往网开一面。
这一天,下属来报说是在城外俘获了几十个盗贼,其中还有曾为李顺军队作过向导的。“这还用说吗,拉出去统统斩首!”
“是!”下属正要出帐,却听王继恩又说道:“且慢!”
下属转身:“大人有何吩咐?”
王继恩转了转眼珠子说:“将这些人犯全部押往知府处,且看知州大人如何处置!”
其实这种事情王继恩手下的将帅就能处理,如今非要绕道送往知府处,下属虽有不解,也只得遵命行事。
张咏亲自将这些盗贼一个个地过堂审问。
待他详细询问之后才发现,这些犯人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有许多是被叛军裹挟而去的,于是他晓谕他们朝廷的恩德和措施后,网开一面将这些人全部放归乡里,种田过平常日子去了。
早有人将张咏的处置结果报与王继恩。
“私自放走乱贼,这罪过可不小呀,看他张咏怎么说!”
王继恩又一次前来兴师问罪,阵仗比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已经想象到张咏在他面前俯首告饶的情景。他的脸上再次现出得意神色:“张咏啊张咏,我倒要看看,这蜀地到底是谁说了算!别说你是襄王府举荐的,就算官家亲派朝臣又如何,来到这里还不是乖乖听我调遣嘛!”
王继恩率众气势汹汹赶往益州知府时,张咏正和下属悠闲地喝茶下棋,好像早就料到了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