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门成立后不久,召开了一次江湖大会。
此会旨在,针对初拟的“江湖协议”进行意见收取,好增删修订,并协商签署。
凡签此协定的门派游侠,将严格遵守其中江湖规矩。
承认四顾门与朝廷分治,对江湖事的管辖权,对刑案的处置权。
大会不是一帆风顺的。
江湖帖发出去,各门各派都没来全。
镜天宗及其同流压根不来,当然,也没请他们。
请了的,也有部分没去。
去了的,爽利签署的,或是犹豫衡量过后签署的,占了七成。
还有三成,不是看热闹的,就是打探局势情况的。
不乏怀疑者,阴谋论地揣度。
“这哪里是江湖大会,分明是鸿门宴。”
“四顾门势如破竹,逼迫我等签下如此协定,不过是李相夷想要称霸江湖的手段罢了。”
“给江湖立规矩,不就是立他自己的规矩。”
“还说什么求同存异,糊弄人罢了。”
于是,大会一连开了好几天,开得吵吵闹闹,磕磕绊绊。
第三天的晚上,还出了一件极不利的事情。
白日会上唱反调的一位掌门,死在了客房内。
众人闹着,要四顾门给一个说法。
李相夷与门中之人,紧急办起案来。
很快,凶手被揪了出来,是门中一弟子。
他扬言,是受了门主之令,还哭喊着让李相夷救他。
然不出半个时辰,他的栽赃便水落石出了。
这人乃镜天宗卧底兼死士,故意泼的脏水。
此外,还有几个浑水摸鱼的混子,也被肃清出来,请去了一八十八牢“喝茶”。
经此一事,后头的几次会,比前几次顺利多了。
到闭会那天,有九成的参会门派,同意签署了协定。
对了,这些门派中,不包括金鸳盟。
小笛飞声说,“我们金鸳盟,可不跟你们签这种协定。”
签了的话,岂非等同于涉及金鸳盟的江湖事,要归属于四顾门管辖。
从某种层面上说,跟被压了一头似的。
本是并肩携手起家,怎能被压一头。
“要签,”他提议,“只能签合作协定。”
“如遇与金鸳盟相关的江湖事,我们这边要派人合作调查。”
“可以。”李相夷应下。
“不过,”苦恼紧随而来,“你开这样一个头,委实让我们难办许多。”
金鸳盟成了殊例,肯定会有不少门派纷纷效仿,想要改签协议。
一窝蜂闹着签合作协定,都要跟四顾门一块办案。
四顾门对江湖事的治理权,可以说等同于瓜分出去。
人人都是四顾门,就意味着没有四顾门,那还了得。
好在,这事也不算特别棘手。
四顾门和金鸳盟顺天时地利人和,迅猛而起,短短一两年内,一跃成了天底下,最名列前茅的大门大派。
可以说,没什么门派能跟他们硬碰硬了。
实力往外一摆,各门派基本上懂的都懂,哪条路才是“真理”。
然而,懂“真理”的门派,还不足以让四顾门,对江湖事全权管理。
一来,以天下为参数计算,还有四成多的门派,持反对或中立意见。
估计是要上人家家门口,说道说道了。
李相夷派了人,四散出去游说。
采取的措施是,先来点软了;软的不行,不排除采取强制手段的可能。
二来,尚思院那边,还未磋商出朝廷的认可。
李相夷打算,亲自去京城谈。
临去前,他对人交代。
“崔兄,这门中事务,劳你操心了。”
崔铎拱手道,“门主且放心去。”
“门中事务,崔某定会竭尽所能料理好。”
这人二十七八的年纪,是前不久选出来的,另一位副门主。
如今在万人册上,排一十六位。
自四顾门此一设想提出后不久,他便早早加入了,参与的大小活动数不胜数,可谓是一个元老级的人物。
四顾门建立后,任了尚思院院主。
此人资历深厚,又细致稳重,提上来很是合适。
事实证明,也的确合适,一应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升任以后,院主之位交由了乔婉娩担任。
乔家乃武林世家,家中有人经商,还有人从政,在朝廷为官。
乔婉娩自小耳濡目染,处理起政交来,也算得心应手。
只不过商量来商量去,承安帝还是想见见李相夷。
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敢同朝廷分权治理江湖。
谈判的日子近了,李相夷和南宫弦月,还有乔婉娩等几位尚思院代表,往京城去了。
队伍路过山腰的普度寺外时,一藏青人影,抱刀倚在树干上。
闻得动静,朝山上撩开眼皮。
“我跟你们一道去。”
“不是老笛,”李相夷不解问,“你去做甚?”
金鸳盟又没四顾门那样的判要谈。
到时候去了,承安帝也不会放他进皇城。
小笛飞声打定了主意,并做好了,月黑风高夜,溜进去的打算。
他正过身形,往前迈了两步,“左右无事,去逛逛。”
在他眼里,四顾门办的事,是挺没事找事的。
但不代表,他没兴趣跟去凑热闹。
“无事,”南宫弦月纳闷道,“你们那么大个金鸳盟,会无事可干?”
“有角丽谯和无颜他们。”小笛飞声颇为宽心。
“你倒是会当甩手掌柜。”李相夷评价说。
小笛飞声不同意这话,“我养他们又不是吃干饭的。”
而且,他觉得李相夷亲力亲为的事情太多了,把自己弄得跟个陀螺似的。
以至于去找人打架,对方经常是没空的。
南宫弦月时而会耍滑偷懒,李相夷却极少。
然李相夷,又不是很认同他这话。
他觉得小笛飞声,事情管得过松,下层容易出乱子。
加上,四顾门欲管理江湖事务,本就比金鸳盟繁忙。
这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心理佐证理由。
他忙,不是因为不会当甩手掌柜,而是因为他的事情,本就多得多。
是故目前,在这个问题上,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行吧。”李相夷转移话题。
“你去的话,还是不要鬼鬼祟祟的为好。”
“做个伪装比较保险。”
伪装成四顾门的人员,便能跟他们一道,光明正大地进入皇城了。
小笛飞声颔首答应。
尽管他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被发现出了岔子,容易对李相夷他们的谈判,造成不利影响。
这可不是他的初衷。
南宫弦月听到这个来劲了,“你扮本少爷的下属如何?”
“你做梦!”小笛飞声睨他。
要屈尊扮下属,也是扮李相夷的。
于是乎,他同他们一行,上京城去了。
京城的谈判,持续了将近半个月。前前后后,开了有一二十次会。
过程不算顺利,双方争执不下,都在搏取自己的利益。
好歹是谈下来了,结果是好的。
一来是大势所趋,大半的江湖门派,都承认了四顾门的地位。
朝廷不得不考虑这一点,顺流而行。
二来是历史积怨问题,江湖与朝廷的关系,本就矛盾僵硬。
监察司再出面管理,委实不大合适。
在这一点上,朝廷谈判时,耍了个小心思。
既然四顾门合适,何不以其为器,让监察司隐遁其后,间接地把控江湖。
朝廷遂明里暗里地,想要用“招安”,替代掉分治与合作。
奈何没成功,李相夷他们,二话不说地否决拒绝掉了,哪怕朝廷许了十足的好处。
招安,那等同于把四顾门卖了。
卖给朝廷当衙役,当利器使。
还容易牵扯上党派利益纷争,泯灭掉最初的纯粹。
三来是东海大战此一诱因,朝廷损失巨大,需要重新调整策略。
寻求武林正派的合作,先对江湖恶势力进行铲除。
四来,就要归功于四顾门自己的谈判队伍,还有杨昀春等朝廷人员的斡旋了。
对了,谈判结束,四顾门与监察司达成合作关系后。
杨昀春受了提拔,成监察司副使了。
还享有承安帝亲封的,御赐天龙称号,可谓是前途亨达。
受封完那天,他拎了两坛轩辕随最喜欢的酒,去他坟前。
坟冢的野草,已枯荣一个年头有余,而今值夏正盛。
“小叔,你放心吧。”
他站在碑前,往尘泥里斟酒,语气沉而坚定。
“我会带着监察司,如你想的那样,好好走下去的。”
时风过野草,吹动那身一模一样的,紫色圆领飞鱼服。
就仿佛曾经,某个人也这般迎风而立。
原地站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野草倒伏的声响。
他顾首望去,有些惊讶。
“李门主,你们怎么来的?”
来人,正是李相夷三个小的。
他之所以用“来的”这个词,而不是“来了”。
是因为,他不是惊讶他们会来,而是惊讶他们如何找来的。
事先,他们也没问,而他也没说。
“想来,就找过来了。”
李相夷他们提着酒水香纸,边走边说。
天下之人,只要有心,想知道什么,自然能知道。
看望过轩辕随的第二天,李相夷他们,计划离开京城了。
杨昀春送了送他们。
送的时候,不太好意思地打听一件事。
“石姑娘……现今何在?”
李相夷他们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破不说破道。
“百川院。”
杨昀春闻言,眼底深处不禁闪过几分失落。
他早该猜到的,石姑娘一直没来京城谈判,多半不会在尚思院。
六院之中,只有尚思院与朝廷打交道。
不像多年后,四顾门只剩个百川院,职责出了变动,石水与监察司的交互才多了起来。
日后碰到的几率,怕是不大。
转念一想,也还好。
只要四顾门与朝廷的分治合作,一日不破灭,他总有机会去四顾门。
去了,便有机会见到人。
“走了。”
一句简单的别辞,拉回了杨昀春的思绪。
他慢半拍地抱拳,“保重。”
李相夷他们抱拳还礼,继而踅身上马,领着队伍,往城门外去了。
从京城回去,在小青峰待了没多久,三个小的又领队出去了。
跋山涉水,走南闯北。
与李莲花三个大的,可谓是聚少离多。
一边是壮志凌云的金戈铁马,一边是闲云野鹤的田园画意。
遥远地割裂着,仿佛两个时空的人。
也不对,本来如此。
直到冬雪落下,封冻了距离,大半年没见的人,才偶然间相逢。
那个时候,四顾门基本实现了,对江湖事的全面管辖。
妄图称霸江湖的那些门派,被打得七零八落,纷纷缩头作了鹌鹑。
唯有镜天宗,及小部分同盟,仍在负隅顽抗。
不过中原之地,已经没他们什么生存空间了。
主干力量,被挤压到了大熙的边缘地带——漠北。
边地荒芜,势力庞杂,在没摸清各种东西之前,不好贸然行动。
加上打了大半年了,四顾门和金鸳盟不是没有亏损,需要休整。
寒冬已至,也给行军和辎重运输,带来了重重困难。
李相夷他们,暂且回去了。
打算过完年,等来岁草长莺飞,再前去剿贼。
队伍进入昶州,于腊月初八,到达青竹山的抚眉河边。
青竹山离小青峰不算远,加紧行兵的话,只要一两天,便能结束疲倦的旅程。
但,李相夷三个小的在岔道口,勒停了马。
让大队先回山,他们稍后。
起因是刚过了一个高岗,他们坐在马上,老远望见,河边停了栋熟稔的二层小楼。
遂打算,去打个招呼。
分开大队向左,他们向右。
三匹英姿勃发的马踏碎雪泥,缘着小路飞奔而去。
“蹭饭的来了。”
三个大的围坐在炉边,李莲花剥着桂圆壳,听着靠近的马蹄声道。
那声,他能认出来。
李相夷骑的那匹白马,是他以前骑的,行路的声音,再耳熟不过。
另外两人那两匹,听这么多年了,也熟。
“这些东西是不够了。”方多病把手里抓的核桃,撂回篮子里。
“我重新量些糯米去。”
“这桂圆核桃,估计也得再多剥上一倍。”
笛飞声喀地,一手攥碎三个核桃。
碎壳杂着碎肉,漏到地面,只有零星几块大的仁,被扔进了旁边矮凳上放的盆里。
“丢给他们不就行了。”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大有不干了的意思。
李莲花认同这话,可这话,暂且没另一件事,让他那么在意。
他伸手去拣,盆里掺的壳。
“笛大盟主,你是想吃壳子吗?”
一点都不仔细,还浪费。
数落着,他一瞥地面。
笛飞声不作声,只默默放轻了,碾核桃的力道。
却并不打算,去拣那些壳子出来。
反正有李莲花,帮操心把关。
他才懒得干,这琐碎之事。
没一会后,楼外扬来一道声。
“李莲花!”
持续蜿蜒的马蹄印,最后断在了,白雪皑皑的莲花楼前。
汪——
趴炉边的狐狸精,即刻立起身子,吠了一声。
咻地,它摇着尾巴,冲进雪地里。
绕着刚下马的三个年轻人,热情地打起转来。
见三人拴好马,往楼里去,它甩两把新沾的雪粒子,也回楼里去了。
“你们干嘛呢?”
李相夷第一个踏进屋子,过门槛时,拍了拍红衣肩头的雪。
李莲花抬眼看过去,“今儿不是腊八吗。”
腊八自然要喝腊八粥。
剥的那些料,都是用来熬粥的。
“你们可真会挑时候。”方多病量完糯米,回到炉边坐下。
“这俗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南宫弦月开口。
“这不正巧了。”
他和小笛飞声,谁也不让谁地,并排挤过窄小的木门。
“确实巧。”笛飞声停了手。
“这些东西,正等着你们。”
三个小的适时聋了。
用脚勾过凳子,挤炉边坐下烤火。
还各相准了些果仁,抓上一把来吃。
李相夷往嘴里塞桂圆,“挺甜。”
“不如这个甜。”南宫弦月拿的蜜枣。
李相夷拿的时候,没发现有蜜枣,闻言又去抓。
抓完,分了几颗给小笛飞声。
小笛飞声接了,欲把手里的东西分点给他,“核桃仁。”
李相夷不要。
他一直觉得,核桃有种微微的苦味。
小笛飞声摇摇头,“你舌头有问题。”
三个人吃完手里的,还要去抓。
三个大的不让,李莲花还冷脸敲他们手。
啧道,“吃完了怎么熬,你们剥还是你们去买?”
他们手背一疼,不敢再拿,老老实实帮剥起东西来。
“你们怎么来青竹山了?”南宫弦月把核桃放膝盖上,一拳一个。
“接了个案子。”方多病答。
青竹山脚下,是有村落的。
“报给四顾门不就好了,那么近。”李相夷轻而易举地,捏碎只核桃,随口道。
“怎么,”李莲花笑一声,“抢我们饭碗?”
李相夷有口难辩,干脆不与他辩。
转而问,“办完了,什么案子?”
“完了。”李莲花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案子来。
案子还挺复杂,说完,东西也剥得差不多了。
李莲花熬粥去了,其余五个人,则弄鱼去。
抚眉河结了厚厚的冰,要逮鱼,得凿洞。
刀剑成了上好的工具,内力灌注其中,三两下,冰面上便出现了五个大洞。
其实,也不能算是洞了。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相夷把少师,从洞里拔出来。
然后,喀啦喀啦的声响传入耳中。
五个人同时看向脚下,以他们为圆心的冰层,正以电光火石的速度,裂出不计其数的裂纹来。
像疯狂劈出的闪电。
“我去。”南宫弦月一下没动,又惊又喜。
“你们谁内力放多了?”小笛飞声回头,略眼其他人。
“总归不是我。”笛飞声语气笃定。
另外三个人瞥向他们,这一问一答的两个人,最不可信。
瞧那纹路,就他俩的位置最多。
“先别纠结了。”方多病脚下一晃,慌忙喊道。
“跑啊!”
他话音刚落,一整块大冰,碎裂成了数不胜数的浮冰。
范围还在,持续地扩大。
五个人急忙逃窜而去。
李相夷还捞了把近旁跟来的,腿脚打滑的狐狸精。
好在都会武,冰块是实的,又能借力。轻功一运,很快回到了岸上。
李莲花打窗口望出去,每一幕都纳在眼里。
不禁摇首笑了笑,“一个个的,没点轻重。”
继而,他给锅盖上锅盖。
盖完,拢了拢厚实的冬衣,拿上鱼竿出门去。
六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面对着满是浮冰的河面,钓起鱼来。
而天空中,正飘着鹅毛大雪。
到处,都是清寒的气息。
然压不住,莲花楼里,蒸腾着的暖气。
钓完鱼回去,吃上一碗热乎的腊八粥,在冬日里,格外暖胃。
第二天,莲花楼往小青峰去了。
李相夷三个小的,说距离那么近,让李莲花他们去四顾门和金鸳盟住几天,再一块回鹤城过年。
他们同意了。
赶车的是李相夷,他猜拳输得一塌糊涂。
行了段路,李莲花猛地忆起个事,开门到车辕去。
“我来赶吧。”
李相夷十分诧异地,仰头打量下,边上突然站来的人。
“你发烧了?”
反常,格外地反常。
“那哪能,”李莲花弯腰伸手要马鞭,“我这不看你怪辛苦的,想着帮你赶一段。”
李相夷老感觉,他憋着事。
而且……他握紧马鞭没给。
“外头冷,雪也飘着,你还是回屋里歇着吧。”
“你又不喜欢用内力。”
李莲花同他拉扯两个回合,终是同意了。
但是嘱托,“前面那路口,你打左边走。”
“为何?”李相夷不解。
“右边不是更近吗,左边至少,要多出一倍的路程来。”
李莲花搓着指头,欲编个什么理由糊弄他。
可惜,岔口已近在咫尺,李相夷还甩了下鞭子。
他话尚未出口,六匹马呼啦一声,拐向右道口了。
李莲花无奈回去。
砰地合上门,隔绝车辕扎眼的,白衣红绸的背影。
眼不见,心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