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大学建筑里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层楼梯。
菲勒蒙早就注意到哈里斯巧妙地避开了学生聚集的地方,但他不明白哈里斯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
虽然哈里斯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但这种沉默却显得有些刻意。他迈着大步,只顾着往前走,菲勒蒙费力地跟在后面。
事实上,菲勒蒙早就落后了一大截,但他怎么也开不了口让哈里斯走慢点。不,就算他腿脚不便,哈里斯这速度也太快了,他是不是故意的?
或许哈里斯平时走路就比别人快?他跑得快,走路自然也快,不是他慢,而是哈里斯太快了。
菲勒蒙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哈里斯这才回头,看到菲勒蒙落后这么多,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停下了脚步。
“刚才……”
菲勒蒙走到他身边,哈里斯低声说道。
“将军说的话……”
看到哈里斯吞吞吐吐的样子,菲勒蒙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了,不禁笑出声来。
“你一直在介意那件事?”
“呃……”
“那种话我早就听习惯了。”
“但是……”
“只有当你认为对方软弱的时候,才会去顾及对方的感受。没有比多余的关心更让人瞧不起的了。”
菲勒蒙几句话就让哈里斯泄了气,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
“那是什么?”菲勒蒙指着窗外问道。
这里和亨利八世学院一样,建筑中央有一个宽阔的庭院,但庭院里不是草坪,而是农田和正在劳作的学生。
“是田地,种着土豆和豌豆。”
“就那么一小块地?”
“看着不大,但足够养活这里的一千人了。”
菲勒蒙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他也不懂农活,所以不好说。仔细一看,田地里还有一条石头砌成的灌溉渠。
“看着简陋,但五脏俱全嘛。”
“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听说是在最后关头才建成的。”
在霍克斯利的指挥下……菲勒蒙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共产主义者啊。”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至少在这里,将军,共产主义很有效。人人劳动,平均分配,是理想的平等社会。”
哈里斯似乎误解了菲勒蒙的意思,拼命地为他辩护。
“理想的……”
霍克斯利确实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他细致周密地考虑到了封闭环境中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并在极端条件下管理着上千名学生,不仅没有失去个人魅力,反而获得了外界的支持。
就算他再有天赋,如果没有军旅生涯和革命经历的磨练,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菲勒蒙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现在的情况视为理想状态。
恰恰相反,不是吗?
“很好的参考。那么,我们现在要去哪里?”菲勒蒙缓和语气问道。
“我们一直在上上下下,现在应该是在往下走。大学有地下室吗?”
“我们学院没有。据我们所知……但是,这里有。”哈里斯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又开始慢慢地走下楼梯。现在,周围已经没有窗户了,他们走到了比刚才看到的田地更低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那里可能不是地下室,而是,这里曾经是高层。”
“你说得不清楚,好好解释一下。”
“就是说……”
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流的声音,附近肯定有排水管。哈里斯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地说道:
“您应该已经听将军说过了,这里是凯西主义的起源。牛顿和校长曾在这里共同研究‘通用服务’计划。而对校长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菲勒蒙看着地面,明白了。
“字面意义上的‘过去’。”
“是的,校长在这里灌注了水泥。由于重量过大,地基下沉,修道院的一部分沉入了地下。十二使徒学院就是建在它上面的。”
菲勒蒙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拐杖尖上沾满了白色的石灰渣。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有时冷酷无情,有时又做出这种滑稽的事情。如果这种双重性是人类的特征,那么没有人能否认他的人性。”
“您是指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奥杰拉德先生。”
哈里斯听到菲勒蒙的话,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大吃一惊。
“你这么惊讶干什么?我猜他也没预料到地基会下沉。这里应该是最近才挖出来的吧?”
“呃,是的。我们从建筑物内部向下挖掘,发现了当时的遗迹。您是怎么知道的?”
“水泥还没干透。我记得他改造这里是在150年前,所以才猜到的。”
哈里斯似乎仍然不明白菲勒蒙的意思。
“像现在这样容易凝固、坚硬的水泥,普及开来才不过一百年。以前使用的天然水泥,只有表面接触到空气才能正常凝固。这算是常识吧。”
“我从来没听说过……”
“他胡乱灌注了那么多水泥,所以内部到现在还没干透。所以你们才能挖得这么顺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挖到这么深的地方。对于想要掩埋所有秘密的校长来说,这真是太遗憾了。”
说着说着,菲勒蒙越来越自信。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凯西·奥杰拉德仍然是个人。他的行为基于他的知识,在他不了解的领域,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很明显,校长不懂建筑。”
“或许不是这样。”
菲勒蒙自信满满地说,哈里斯却断然否定了他的说法。
“看来,我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您知道六慧之钟的设计图和大学的平面图之间存在几何联系吗?”哈里斯突然问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霍克斯利将军用图表表示出来后才发现的。老法院大学不仅仅是稍微改造了一下,整栋建筑都是校长的杰作,像工匠的手工艺品或艺术家的作品一样精巧。”
虽然哈里斯只是想打个比方,但这与菲勒蒙的想法不谋而合。
“大学是校长的杰作,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它像一个精密的机械装置,所有齿轮都环环相扣……某种意义上,六慧之钟就是大学的缩影。”
“是啊……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也太低效了。”
在菲勒蒙看来,校长更像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建筑师。他在所有方面都追求极致的完美,与其说是细致,不如说是偏执。
“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会觉得理所当然。校长是近乎神明的存在,他的完美毋庸置疑。”菲勒蒙说道。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他拥有比肩神明的力量,却因为爱德华这种人而放任福尔摩斯在他的地盘上活动,被图德会长夺走皇家学会后也几十年不闻不问。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他受到了物理上的限制,他无法离开大学是他的弱点。但不久前,在伦敦即将被淹没的时候,我发现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愿离开他的庭院。”
菲勒蒙继续说道:
“当我们剥去他神性的外衣,就能看到凯西·奥杰拉德这个人。他能做的事情和不能做的事情泾渭分明,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也并非毫无犹豫。这与完美相去甚远。”
“您这么说……”哈里斯结结巴巴地说,“就像是在说校长害怕什么一样。”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哈里斯反而像被吓到了一样,尴尬地笑了笑。
“这,这太可笑了。像他那样强大的存在,究竟会害怕什么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
校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的存在。这样的人究竟会害怕什么呢?
菲勒蒙觉得答案就在嘴边,于是陷入了沉思。哈里斯也没有打扰他,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楼梯中间。
“啊!”
楼梯下方传来珍妮清脆的声音。
“真是的,你们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抱歉,耽搁了一会儿。”
她径直朝他们走来。
“对不起,我忘了珍妮还在等我们。”
“不用向我道歉……”菲勒蒙突然疑惑地问道,“等等,你叫她珍妮?”
“嗯?”
“还有,珍妮叫你塔米?”
“呃,拜托您别像个老古董一样。”珍妮不耐烦地打断了菲勒蒙的话,非常无礼。
“现在不是关心学生恋爱问题的时候吧。”
“说得对,幸好现在也不是讲求礼仪的时候。”
“说到哪儿了?”她直接无视菲勒蒙,问哈里斯。
“说到在地下挖掘。”
“就解释了这么点东西?教授,现在我来解释吧。您应该知道‘通用服务’计划吧?”
菲勒蒙点了点头。
“虽然具体内容已经失传,但我们根据地下的资料,大致推断出了它的内容。那应该是一个阻止神秘力量,阻止邪恶的计划。早期的研究大多是在这里进行的,所以留下了很多研究副产品。”
他们又开始往下走。珍妮的声音爽朗干脆,如果在社交界,这种语速可能会被认为轻浮。
“现在保护十二使徒学院的咒语,也是其中之一。您来的时候看到那些十字架了吧?”
“看到了,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
“它们没有什么基督教的含义,而是蕴含着数学原理。直角,以及用常数表示的长度。均匀而精确,与未知相对立,对称中蕴藏着力量……很难理解吧?我也不太懂。但是,我们到现在都安然无恙,这难道不能证明它的有效性吗?”
她继续说道:
“我看到很多十字架都倒了。”
“那是校长的杰作。最初的一两个月里还没有问题,但后来,屋顶坍塌,雕像掉落,总是砸到十字架上。这不可能是巧合。我们一直在重新竖起十字架,但如果要进行户外作业,就必须沿着安全的路线走。根本不可能逃出去。这很麻烦,也很危险,不是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通常轮流去做。”
“原来如此,所以……”
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进来的时候珍妮会那么惊讶地把他拉走了。
“很讽刺吧?”珍妮突然说道。
“什么?”
“难道不是吗?他盗掘了曾经的挚友的坟墓,变成了自己曾经否定过的力量的化身,现在又想成为神。而我们,正在用他的研究成果来阻止他。”
确实如此。就像校长夺回的通用服务局已经变了样一样,他也变成了一个与最初截然不同的存在。
疯狂就是改变。
就像牙齿的生长需要撕裂牙龈一样,改变总是伴随着流血。是什么让他疯狂?他又失去了什么?
“伟大的背叛。”
“什么?”
“我以前听过一个非常类似的说法,是在哪里呢……”
走在前面的珍妮停下了脚步。
菲勒蒙也停了下来,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已经猜到他们快到了,因为前面已经能看到灯光。
“就是这里。”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石灰粉尘。学生们趴在地上,借着几盏油灯昏暗的光线,刮着松软的水泥。
恶劣的工作环境和学生们一直以来的无力感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这里是校长和牛顿的故乡,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菲勒蒙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蚁穴,或者……蛇的腹中。水泥似乎是按照建筑物内部的形状挖出来的,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一些家具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半埋在水泥中,一些抽屉半开着。菲勒蒙知道那些信件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们称这里为‘矿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