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道长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日中之时”四个大字。
谁塞的纸条?这是什么意思?
玄鹤隐约有些猜测,莫非这上面指代的时间,是明日他起坛做法的时间?
可又是谁将纸条塞他房中的呢?
梁公子的人?徒弟?还是谁?
正当玄鹤沉思之时,门又被敲响。
“师父,你睡了吗?”
玄鹤下意识将纸条藏到袖中,“还没,唤儿,你有事吗?”
“我夜起去茅厕,在外面看见师父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便来看看。”
玄鹤道长打开门,让秦扶清进来,“正好,你来的正好,方才你可有看见谁在我门外?”
外面的雨稀里哗啦地下着,扰的人心烦意乱,秦扶清不过出来上茅房,衣摆又沾湿了。
他在桌前坐下,摇摇头,“并未看见有人,怎么了?”
玄鹤道长叹口气道:“我明日就要当着全城人的面起坛做法,不瞒你说,心中正是惆怅,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你,你师父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吗?”
他正是为明日的事情发愁啊!
玄鹤已经在梁雍年前放下狠话,能不能抱上大腿,就看明日的表现。
可他内心忐忑的很,上次是老天爷眷顾,难道明日老天爷还能眷顾他不成?
秦扶清拍拍玄鹤道长的手,“师父,这下知道说大话的危害了吧?”
“唉,要不咱们还是逃走吧,你不是要去什么望岳书院?”
秦扶清神情严肃地摇头,已经晚了。
他们入了棋盘,做了棋子,能不能走已经不是他们说的算了。
玄鹤道长还不清楚,可秦扶清比他知道的多,只是碍于计褚的叮嘱,不能将事情完全说出。
“师父,你且把此事往后放放,我有件事想对你坦白,”秦扶清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姓名,和计褚碰面以后,他并未再故意隐瞒,计褚叫他也都是叫扶清。
可玄鹤道长依旧执意叫他“唤儿”。
秦扶清上辈子叫秦欢,秦唤这名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唤儿唤儿,听着跟招娣没啥区别。
玄鹤道长好像早就知道他的真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执意不改口。
被秦扶清追问的急了,他才不情愿地道:“我知道你上山做土匪是被逼迫的,那你拜我为师又有几分真心呢?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徒儿。管他们叫你什么,你在我心里都是那日拜我为师的秦唤。”
秦扶清哑口无言,师徒二人对面无声。
如果当初拜玄鹤为师只是不得已之举,他心里只有利用的想法,那么经过二人相处,又一同出生入死,经历这么多,秦扶清叫玄鹤师父全都出自真心。
虽说玄鹤那些个本事没法教给他,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扶清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日拜道长为师,只是不想认你做义父。可你我二人相处已久,你知我性情,我知你真心。这声师父我叫的真心实意,师父若是不信,等到您七老八十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我给你养老送终,那时你总肯信了吧?”
秦扶清说了一大堆,玄鹤道长就听到最后一句话,欢喜道:“你要给我养老送终?”
“是啊,师父不是不碰女色,也不打算有子嗣吗?”秦扶清十分坦然,玄鹤救他一命,他给玄鹤养老送终,那是应该的。
玄鹤小时候苦的很,还没懂得做男人的意义时,身为男人的某些象征就受到了损伤。他这人苦的纯粹,见多了红尘男女之事,悲观的厉害。自然就没想过子嗣一事。
可他总会老的,也会死的。玄鹤给自己想的结果,就是老了沦落街头,继续做个乞丐,也许哪天就死在大雪纷飞的街头,悄无声息的。
如今听见秦扶清要给他养老的话,玄鹤竟然落泪了!
然后心中莫名涌现出一股勇气!
他也是有徒弟的人了!徒弟给他养老,徒弟给他撑腰!
他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了,他要努力抱大腿,趁着自己还年轻,多给徒弟谋划将来,这样以后秦扶清给自己养老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虽然玄鹤道长没当过爹也没当过娘,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意外和很多父母相似。
感受着胸膛涌起的热流,玄鹤道长点头道:“好,你先回去休息,我还要再想想明日起坛做法的事情。”
秦扶清提醒他,“师父,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只要按照你的直觉来就行,明白吗?”
玄鹤道长目光坚毅,他明白的,他一定会谋划成功,让梁公子高看他一眼!
离开玄鹤师父的房间,秦扶清直奔计褚房中而去。
计褚正在画星图,头也没抬地问道:“玄鹤道友如何?”
秦扶清有些忧心,“计道长,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只是明日真的会停雨吗?”
计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就是不相信贫道,也要相信它吧。”
他手指轻点星图,只见上面星点连成线,继而扩大成面,而在最中间,水蓝色的球体格外迷人。
玄鹤道长一夜未眠。
一边回想和徒弟的相遇相处,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发觉雨不仅没有变小,还有变大的趋势,他一会欢喜一会忧愁,在床上翻来覆去,压根睡不着。
破晓之时,玄鹤道长刚有一点睡意,还没眯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
“道长,你醒了吗?”门外是梁雍的声音。
玄鹤一跃而起,揉了揉眼睛,装出一副打坐的样子,这才沉声道:“起了,梁公子请进吧。”
梁雍走进房间,看见打坐的玄鹤,面露满意之色,他身后跟着几个下人,手中托着托盘,放着道袍、道冠、拂尘和其他法器。
“这些都是我花重金请人给道长准备的,时间仓促,可能有些许不周,不过我想等道长办成法事之后,您的美名就会天下传扬吧。”
听到这话,玄鹤道长心里呵呵,面上却十分严肃,“梁公子,送神一事并不容易。此事因贫道而起,也该由贫道来结束,至于你说的其他,那并非是贫道想要的。”
“道长志存高洁,肯定不在乎这些,是小子愚昧,敢问道长志在如何呢?”
“问鬼神,佑苍生,”再说下去,玄鹤就装不动了,他赶紧下床,“好了,贫道也该更衣准备法事了。”
玄鹤原本定下的法事时间是巳时一刻,不过昨夜收到纸条,却提醒他午时。
巳时初到午时末,共有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如果要把巳时的法事拖到午时,起码要拖一个时辰。
可那人只写了午时,该是午时几刻呢?
这个时间实在太难以把握,玄鹤道长想一夜也没能想出一二三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办法事的地方就在城门口的空地处,这里面积大,能容纳许多人,而起位于中轴线,在道门中有特殊意义。
镇安府连降大雨,这不寻常的气候给百姓生活带来沉重的灾难。所有人都盼着停雨,而镇安府太守尤甚。
蔡飞武将出身,坐镇镇安府已有十七年有余,是此处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镇安府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这个土皇帝的视听。
原本这该是好事,可最近几个月是多事之秋,各地均有百姓造反的消息传来,不少人入山当山匪,沿路抢劫,给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蔡飞的处理方式就是扶持大的山匪,剿灭小的山匪,如此以来,就能够把山匪掌握在自己手中,还能让这些人为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的如意算盘一向打的不错,可前不久,熊窝窝岭突发大火,将他的一个据点烧成一片灰烬,人也都联系不上了。
蔡飞损失惨重。
还没等他查明事发原因,老天爷突降大雨,一下就是六七日。他大清早一起床,踩着年轻貌美的婢女,由侍妾为他穿袜,美人叼着金盅,俯身将漱口水送他口里。
屋内燃着契罗来的异香,一百两黄金才只能换上那么一两,而在太守府中,这样的东西只能用在他出恭的便房之中。
“那道士要起坛做法,可都准备好了?”蔡飞懒洋洋地问着管家。
白嫩的柔荑为他整理金腰带,只是蔡飞的肚腩太大,侍妾一时无法环抱,有些手拙,霎时间吓出一头冷汗。
管家道:“这些事全都由姓梁的宝物商人负责,并未动用太守府一根针线,他办事挺麻利,方才属下差人去探,法坛已经摆好,就等着太守大人您了。”
蔡飞满意地点头,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求见,管家出门询问,没一会儿头冒冷汗地进来。
直言道镇安府外又有三地百姓起义造反,说是连县令都给杀了。
自从去年起盐价上涨,这样的事情就没少发生。镇安府本就是边陲城关,蔡飞身为武将,亲率的军队就有不少,镇压起义很是简单。
可今日造反的三地,就在镇安府周边的县城。
不止是盐价的原因,恐怕还有这场大雨。
蔡飞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镇安府再乱,只要不传到皇帝耳中,他照样能做他的太守。
可若是动乱太多,有消息走漏出去,恐怕事情会变得严重啊。
想到这些麻烦,蔡飞不由得生气,一巴掌将侍妾打倒在地:“蠢货!磨磨唧唧半天!”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侍妾被他打了一巴掌,脸颊迅速肿胀,头发散乱了也顾不得整理,急忙跪地求饶。
管家给下人使个眼色,立马就有人把侍妾拉出去。
还没出门,女人的惨叫求饶就被人捂住,再也听不到了。
管家亲自上前给蔡飞整理腰带,“大人莫气,属下已经派赵靖去处理此事了,若是今天那道士真能求得雨停,估计这些刁民也能消停些。”
“贱民!都是一群不识好歹的贱民!本大人带众将士镇守边关,守护他们多少年,不过是将盐价收为官府所有,他们就不记恩情,恩将仇报!告诉赵靖,此次抓到的刁民全都吊死在城门,九族同罪!让其他人好好看看违逆本大人的下场!”
管家将他腰带扣好,都不敢大幅度呼吸,闻言微微一滞,点头称好。
巳时两刻。
玄鹤道长已经在法坛上站一刻钟了。
时间比他预订的要晚了一刻钟。
因为太守一直没来。
起的高台足足有六米,站在高处,连块遮风挡雨的布都没有,玄鹤道长在台下等待蔡飞到来,目光粗略往人群中一扫,百姓撑着纸伞,乌泱泱地挤在一起,目光仰视高台上的玄鹤。
玄鹤看见了秦扶清,就在城墙之上。
他笑了笑,身上被浇的湿透,好像连他的心都快被浇凉了。
这雨真他娘的大啊。
为什么当年他被火烙时,没有下这么大的雨呢?
玄鹤在心里吐槽老天爷,又想这个该死的太守,真他么慢,今天刚换的新道袍,镶金线的,不知道淋湿有没有影响。
他胡思乱想,终于把蔡飞给盼来了。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大雨倾盆,秦扶清等人站在城墙上,正好与高台相对,与蔡飞所坐的位置在一条直线上。
蔡飞十分高大,他身高约有九尺,浑身横肉,肚子像是怀胎九月的孕妇,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双鹰眼如探照灯一般,看着让人胆寒。
他并不胖,天生脂包肌,一看就是做武将的料。
尹红雪今日也来了,她苦苦哀求秦扶清,答应秦扶清绝对不会冲动,秦扶清才同意让她来。
一看见蔡飞,尹红雪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又要精神分裂的前兆。
秦扶清连忙拉拽她,让她冷静。
“现在冲动你会害死所有人。”
尹红雪失魂落魄地松开撑伞的手,大雨一瞬间将她浇的湿透,水从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雨,真的会停吗?”她喃喃地道。
她不相信雨停,就像此刻面对蔡飞,不觉得有杀他报仇的可能一样。
“会停的,”秦扶清为她重新撑起伞,“相信我师父。”
玄鹤道长手持桃木剑,原本准备的是拂尘,可雨太大了,拂尘被淋湿后挥舞起来实在笨重,达不到装的效果。
于是玄鹤道长临时要求换了桃木剑。
桃木剑挥舞起来倒是虎虎生风,可它得真能让雨停啊!
蔡飞坐上位置,刚得知城外三县有人造反的事,他心情很不好,看着台下的百姓都觉得心烦。
尤其是这雨,难不成这穷道士真能叫雨停?那才真是出奇了。
若是没法雨停,那都怪梁雍,他身为一个宝物商人,应该有些家底吧?把珍藏的宝物都送给他,把他哄开心了,蔡飞才能勉强决定要不要饶梁雍一条狗命。
不过到时候可以把这个倒是给杀了,挂城门口,好让百姓都瞧瞧欺骗太守的下场,省的他们不好好干活,成天就想着造反。
蔡飞调整着金腰带,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六个人撑着荷盖为他挡下风雨,蔡飞一挥手,“何时做法事?”
雨太大了,他声音传不到玄鹤耳中,有专门的人把他的话转告给玄鹤。
玄鹤回那人:“稍等片刻。”
蔡飞闻言冷笑,心中九分不信,问道:“莫非他是要等雨停吗?去告诉他,再不开始,提头来见!”
玄鹤听到这话,后背又来时发凉。
他奶奶滴,现在什么时间了?
耽误一下,应该又过去一刻钟了吧?
巳时三刻,还没到午时啊。
离午时还有好久,该怎么拖延?
玄鹤脑子转的飞快,身体已经开始动了。
他挥舞桃木剑,在雨中又是跳又是蹦,蔡飞在台上看的神色莫名:“道士就是这样求雨的?”
很快,剑也舞完了,有人上来问他是在做什么。
玄鹤说,这是在和天地沟通,吸引神仙的注意。
不知这话有没有骗过蔡飞,总而言之,玄鹤又拖延了一些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着大雨,他没法表演油锅捞金,好像只有个上天阶的本事。
把顺便好的道具拿出来,众人看着台上的道士,都不明所以。
玄鹤没办法,在雨里大喊道:“贫道接下来要去天上,请个神仙下来!”
这回蔡飞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声音,问道:“他说要去哪?”
下人回道:“他说他要上天,请神仙。”
蔡飞冷笑,看玄鹤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死人了。
“他要是请不下来,本大人亲自送他上天见神仙!”
这是秦扶清第二次看师父表演上天阶,他见过一次,如今再见第二次,依旧感到震撼。
更不用说围观的人。
从台下的百姓,到城墙上的富人,再到主位上的蔡飞,见到玄鹤道长表演的上天阶时,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好奇他这是如何做到的。
蔡飞身子向前,想要看的更加清楚一些,只见原本柔软的绳子在玄鹤道长的法术之下坚硬如铁,寸寸向上,在雨中一杆独立。
玄鹤道长尽量缓慢,在极端的天气里表演他的独门绝技还是有些考验人,不过他运气不错。
顺利完成。
表演一次上天阶起码要两刻钟,如今也该到午时了。
反正也没别的招数再来拖延时间,剑也舞了,神仙也请了,玄鹤道长回头看一眼城墙,他隐约能看见徒弟,一咬牙,一跺脚,心一横!
上法坛!
起坛!做法!
玄鹤豁出去了,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六米高台之后,几乎与城墙平视,台下太守又或者是百姓,在他眼里只能看见伞,看不见人。
玄鹤仰头看向天空,密集的雨打的他睁不开眼。
“策你奶奶的老天爷,再不停雨,你玄鹤爷爷就要死了!”
“老子还准备颐养天年呢,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给点面子,停雨吧!”
蔡座位也搭建的很高,可被伞挡着,并不能看清高台上的玄鹤在做什么动作。
他已经被玄鹤表演的上天阶给吸引了,满脑子这倒是怎么做到的。
刚才还怀疑玄鹤没什么本事,事不成可以直接杀头。
可这会儿又来了兴趣,莫非这人真有点本事?。
所有人都放下伞,仰头看着玄鹤道长。
城墙上,江蒙站在秦扶清身后,一抹脸上的雨水,叹道:“又不是我站在那,你说我紧张什么?”
他不光是心跳的快,手脚都有些颤抖了。
“老天爷睁睁眼,快点放晴,别再下雨了!”江蒙小声嘀咕着,反复念叨。
秦扶清的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他很想问计道长,真的会停雨吗?
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有雨停的趋势。
就算计道长能掐会算,会看天向,可前世的天气预报都能有失误,计道长也没说几时雨停,为何就这么笃定师父只要在午时做法就一定成功呢?
秦扶清脑子里的科学和玄学在打架,目前科学占据上风。
玄鹤深呼吸一口,仰头望天,低头看人。
从怀里掏出几块石头,依次摆在地上,他人站在圈中,手持木剑。
一瞬间,人剑合一,心神凝聚。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当他喊到鸣鼓时,台下早已做好准备的鼓手开始敲击牛皮大鼓。
鼓声大作,传向四方。
与此同时,在高台之下的男人们举着祭祀用的猪头羊首,一同大喊玄鹤道长念的止雨词。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玄鹤道长喊到第二遍,大雨依旧不止,他心中甚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开始发狠。
狗日的老天爷,一辈子都没对我好一点,叫你停个雨都要叽叽歪歪不给面子!
老天爷,给点面子吧!
“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日雨水不止,以伤百姓!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生以祭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
玄鹤道长拼尽全力,用力喊出最后一遍,他跺着脚下高台,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巨人的手,硬生生将这云层给撕扯开!
他紧紧闭上双眼,想象着这副画面。
大脑一片空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身上,温暖的。
“雨,雨真的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