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靖躺在床上,上身穿着中衣,怕压着伤口,便没有系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伤势比刚开始好了很多。
比起他身上的伤,赵靖的精神状态改变更多。
之前他躺在那里,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现如今,眼睛里明显有光了。
秦扶清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手,温热的,顺势用被子盖住,问道:“叫我有何事?”
赵靖抿唇,眉宇之间有些绷紧。
“就算我伤养好,我也没法像以前那样,你为何要救我?”
“我当你是朋友。”秦扶清回的也快,起身去桌边倒水,喂给赵靖,他喝了,没以前那么抗拒。
看起来是真的不想着死了。
“就因为这个?”赵靖有些不解。他与秦扶清相处才多久,就算是朋友,又能有多深的感情呢。
换作是赵靖,当时秦扶清阻拦他时,他不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的路吗?
秦扶清不置可否,“你说的没错,可你选择你的忠孝,是大事,我选择救你,是我个人喜好的小事。”
“我救你,无关忠孝勇,也不是因为我这人讲义气,我只是不忍心看你死。”
“就算不是你,我能救也会救的。”
秦扶清说起话来笑意吟吟,看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赵靖总觉得他话里带着几分凉薄。
并非因为他是赵靖,而是任何一个人处在赵靖的位置,他都会救。
所以,重要的不是他。
赵靖恍然,然后接受了现实。
赵靖并不重要,他所看重的家愁血恨,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他可能是他自己世界的主人,但对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来说,他又是一个无关的过客。
正是因为多年以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看到自己是赵靖,觉得其他人的生死悲欢都不重要,所以在复仇破灭后,才会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赵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
他先是压低声音笑,继而苦笑,然后放声哭着大笑。
“亏我一位自己神勇一世,是了不得的武夫,谁知兜兜转转多少年,竟然什么都不剩下。”
“我视蔡飞为义父,他杀我全家,欺瞒我真相,却又教我本事,我没能用这本事杀了他,是一大憾事,可我手脚尽废,只怕从今往后都没法向往常那样征战沙场。不过是将他给我的还给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蔡飞义子已死,活着的只是赵家的赵靖。”
赵靖异常冷静地说罢这些,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看着秦扶清,他道:“你愿意和这样的赵靖做朋友吗?”
秦扶清咧着嘴角,伸手在他无力的手心碰了碰,“那当然!”
赵靖情绪有些波动,他压抑着道了句:“好!你救了赵靖,赵靖的命是你的。”
前半生只为报仇,后半生,他只想报恩。
把蔡飞给他的一切,都扔了,他要做新的赵靖,长出新的血肉来。
秦扶清笑道:“要你的命可太夸张了,你只是手脚无力,又不是真的瘫了,将来我寻到名医,好好给你医治,说不定你还能重拾你的本事。”
赵靖微微笑着,摇头。
“罢了,从今往后,我已经不想再碰刀剑。”
他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变成废人一个,说不定就是报应。
“哎,那岂不是可惜了你的本事?”秦扶清有些遗憾,赵靖那日的风采,他可是亲眼见到的。
如流星飒沓,可惜跟错了人,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在世,命运无常,谁都不知道惊喜和意外哪个先来。
或许正因为此,人生才会如此复杂多彩。
“我只是不想再碰刀剑,可我的本事,谁告诉你会浪费的?”
“那你要做什么?”
赵靖微微仰起头,秦扶清立马帮他垫高枕头。
“这就是我叫你进来想说的。花大姐不容易,我想帮帮她。”
秦扶清眼睛一亮,看着眼前的赵靖,竟然真的跟换个人似的。
他还记得在镇安府时带着赵靖出府,二人一起去坊市外吃羊肉汤,赵靖嫌弃那里的环境,对周围的人视若无睹,听到百姓的悲惨生活,也一副与他无关的高冷模样。
可现在,他竟然关心起照顾他的贫苦女子。
要知道,十几天前,赵靖还求着秦扶清快把花大姐赶走。
即使变成瘫子了,他依旧嫌弃花大姐这样的苦命穷苦人。
短短十几天,赵靖宛如变成另一个人。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以前在蔡飞手底下苟活的赵靖死了。
他从今以后,长出新的血肉,是真正的赵靖了。
秦扶清轻轻拍着赵靖的肩膀,这就是他救人的意义啊。
他比赵靖还要激动,期待地问道:“好,你想怎么帮她呢?需要我给钱吗?”
赵靖摇头,“给钱只能帮她一时,等我们离开此地,给她的钱总有用完的时候,到那时,又该找谁帮她呢?”
秦扶清笑道:“赵兄考虑周到,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我们该如何帮她呢?”
赵靖想了想道:“我听她说起她的几个孩子,她有两个儿子,心地善良,在家中照顾姐妹,对她也多有体贴关怀。所以我想问你,能否把她两个孩子带来,叫我看看,若是能习武,教他们习武保护自己,将来或许还能有个傍身的本事。”
赵靖想的已经很是周到了,秦扶清点头应好,“我现在就去跟花大姐说。”
“好,辛苦你了。”
秦扶清摆摆手,急忙出去找花大姐。
花大姐还在院子里等待,有些忐忑。
秦扶清出来,对她说了赵靖的想法,“他先前功夫高强,若是能教你几个孩子些本事,也是他们难得的造化。我们在此处应该会停留些时间,你要是愿意,晚些时候就把俩孩子带来,可好?”
花大姐先是一喜,随后又忧愁起来。
“俺肯定愿意让孩子们学本事,不过他俩一来,家里就剩三个妮子,俺不放心,这可咋办,要不俺先让俺小儿子来给你们看一看,俺大儿子就算了吧。”
秦扶清对花大姐家里事还真不清楚,他脑袋里转了几个圈,又给出个主意:“你家里女孩多大?可会做家务?要不然一起带来,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与你同吃同回,也省的你一天跑这么多次。如何?”
花大姐喜不自禁,“那管,那俺这就回去说一说!”
“去吧,路上慢一些。”
“哎,俺知道。”花大姐应答一声,脚步匆忙地离开院子。
秦扶清目送她离开,叫计褚和江蒙来这边吃饭,他盛了饭喂赵靖,四人在一个屋里,俩道士在外间,他俩在内间,有屏风挡着,省的赵靖尴尬。
吃饭时,秦扶清没忍住向赵靖打听花大姐的事情。
赵靖也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故事讲完,饭都凉了,秦扶清满肚子唏嘘,也吃不下去凉饭。
“花大姐一个女人家,确实不容易。不过就因为她一个女人,咱们这样帮她,估计还是不够啊……”
没多久,花大姐就来了。她牵着一个大些的女孩,身后跟着俩男孩,各牵着一个小妹妹。
一看见秦扶清,她就有些歉意地道:“秦少爷,你看,俺当时太高兴了,就忘记说俺大闺女的事,她有点傻病,干不了活,不过她听俺的话,也不闹人,她俩妹子干活,她坐院子就行,你看行不?”
花大姐尴尬地搓着衣角,其实她本来是想让大儿子在家里看着大闺女,可看见大儿子失落的眼神,心里又不忍,想着秦扶清是个好说话的,便厚着脸皮把孩子们都给带来了。
秦扶清打量着她身后的五个孩子,最大的女孩目光呆滞,一眼就能看出有些问题。
其他的四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九岁大小,老二也是个男孩,七岁大小,再然后就是一个六岁一个三岁的女孩。
这样算起来,花大姐伺候她瘫痪的男人起码伺候了三四年时间。
可真是不容易啊。
秦扶清笑笑道:“没事,让她去屋里待着就行。”
花大姐把五个孩子教养的很好,一进屋,又乖巧又懂事,抢着扫雪扫地擦桌子。
没活的时候,就找个角落待着,说话也不大声。
看起来花大姐提前教过。
赵靖喝了药,睡过一觉,听到外面秦扶清和孩子说话的声音,扬声喊秦扶清,花大姐率先冲过来,问赵靖道:“赵公子,你渴不渴?要不要尿壶?俺给你弄。”
赵靖被她猛烈的讨好搞的有些无地自容,连忙道:“就跟以前一样,有什么事我叫你,你别这样。”
花大姐笑得露出大牙来:“不行,俺得谢谢你,你可是俺的贵人!晌午俺回家的时候遇到村里的男人,又想让俺做那脏事,俺说不做,他还敢嘀咕,俺直接俩大耳刮子抽他。要是没有你,也没人给俺活干,俺肯定不敢打人!”
赵靖听她说的粗鲁,没忍住笑了。
“看来我瘫在床上,还有件好事。”
花大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俺可不是这个意思。”
赵靖脸上满不在乎,一点都没先前提起瘫痪就阴沉脸的样子,看的花大姐也直犯嘀咕。
莫非她就回家一趟,人换了?
“好了,你去叫你俩儿子进来,我看看。”
花大姐二话不说,高兴地跑出去叫儿子去了。
赵靖手没力气,没法摸俩孩子根骨,他说姿势,让俩孩子站马步,试着挥拳踢腿。
秦扶清在一旁看着,花大姐带着三个女孩也在旁边期待地看着。
江蒙个爱凑热闹的,今日在隔壁练拳,没功夫来。
赵靖观察后,对花大姐道:“老大悟性高,不过身体欠佳,站不稳,毅力不错,一早就累了,却还坚持站这么久。可以习武。”
花大姐高兴坏了,推了推她二儿子,“那俺家小二呢?”
“他身体要比他哥好,就是有些毛糙,年纪小,还能调教,也是习武的料子。”
“哎哟!俺就想俺俩儿差不了,赵公子要是看见俺家那口子,就知道了,这俩娃都随他爹!”
赵靖板着脸,“行,等我见到你男人,我就跟他说说。”竟然都有开玩笑的心思了。
花大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见他没怪罪的意思,羞怯地笑起来。
赵靖有了教孩子练功的任务,比先前更配合喝药换药,容大夫先三天来一次,然后是七天来一次。
秦扶清没能赶回去过年,也没能赶在十四岁这一年去到望岳书院。
不过也并不孤单。
在游凤镇郊外的村庄里,他和计道长、江蒙,赵靖还有花大姐一家,过了北方的年。
腊八煲粥,打扫,祭祀,用油炸各种食物,和面在炕上发面,包羊肉包子,做饺子。
花大姐勤快,手脚也麻利。她俩孩子在秦家小院习武,仨女儿也跟着她一起来,干活,干不干活都有工钱拿。
秦扶清兴致来了,便交女孩子写字,给她们画花样,让她们学着画。
有时候她们的兄弟在院子里练拳,秦扶清鼓励她们也练。
傻女年纪大,适合习武,可惜脑子不灵光,讲啥都不懂。
俩小女孩年纪又太小,身子太软,练不得。
习武之人不能缺营养,秦扶清从不会在吃的方面委屈自己,每天肉蛋奶轮着来,保证营养充足。
不到半个月,几个孩子脸上都多了点肉,不像先前那样,跟裹了一层干皮一样。
花大姐看着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好,干活也有劲。
一个人把院子里的活都给包了,几个大男人原本打算随意过年,可她一听,反倒不乐意了。
过年怎么能随便过呢,一年只有一次的喜庆日子,以前她男人活着时,家里每次过年都可热闹了。
后来男人瘫了,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希望,是得好好过年,除去从前的晦气。
过年这天,村落里断续传来鞭炮声响。
花大姐在厨房里忙的不可开交。
秦扶清带着孩子们在外面放炮竹,点燃引信后,赶紧捂着耳朵跑远。
等炮竹噼里啪啦炸完,花大姐炸好萝卜丸子,第一碗先供奉给灶王爷,让神仙先吃。
第二碗,刚出炉的萝卜丸子送到秦扶清手中,他逗弄孩子,“一人背一首我教你们的诗,就能吃丸子。”
于是奶声奶气的背书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了。
赵靖伤势大好,虽说还是手脚无力,可每日都要强撑着,扶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训练。
他性子倔,荣大夫说不可贪多,不然反而有碍复原,他才肯减少训练时间。
听到外面院子里的声响,会心一笑。
等到晚上。
花大姐熬好羊汤,奶白的汤锅里按照秦扶清的要求,依次烩入萝卜白菜、片好的羊肉和丸子,端上来时,满满一大盆已经不能称之为火锅了。
可浓郁的香气,依旧馋的所有人直冒口水。
没有合适的锅,秦扶清只能如此。
烩菜,加上花大姐揉的白面馒头,每个馒头都揉的光滑无比。不配着菜,秦扶清都能吃下去三个大馒头。
他踩着凳子,爬上隔壁的墙,江蒙和计褚不在院子里,正找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江蒙的声音。
“饭做好了?我和师叔在屋顶。”
秦扶清拉开距离,往上眺望,果然看见捧着望远镜的计褚。
还有被冻的瑟瑟发抖的江蒙。
“计道长,又在观星吗?”
“是啊,今夜的天象可不一般,一年也只能看一次。”
按照历法来说,除夕过后便是正旦,这正是年尾与年头的交替,其天象自然和平时有所不同。
江蒙抽着鼻涕,“师叔,要不你自己先看着,我下去帮帮忙吧?”
计褚都没回头看他,“嗯”了一声,“去吧。”
虽然把师叔一个人扔屋顶很不道德,可江蒙实在扛不住,年夜饭这么香,他又冷又饿,冻的头都疼了。
过年了,秦扶清喂给长耳的草料也比平时要丰富些。出门在外,他身边只有长耳这么一个家人。
“哎,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过的年。”
这还是秦扶清第一次没和家人过年呢。
不知道舅舅有没有继续被催婚,他再不成亲,外婆的嘴皮子估计都能诉苦诉薄一层吧。
他今年不在家,家里的对联都是谁写的?二哥肯定很开心,总算轮到他写了。
还有村里人上门求秦家人帮写对联,送些自家做的东西来,便能免去买对联的钱。
往年秦扶清可没少给人写对联。
就连舅舅家里的对联,也都是他写的。
书局怎么样了呢,苏木他们几个肯定也都想他了吧。
师父和师娘肯定感情很好,小胖墩应该也长大些了吧?
玄鹤道长……
他们会不会,也在惦记着自己呢?
秦扶清对着长耳絮絮叨叨,总算明白为何古诗里思乡诗是一重要分类。
出远门就跟失踪没啥两样,见面难,回家更难,难上加难。
“秦少爷!吃饭啦!”
秦扶清被这一嗓门喊回神,趁天黑没人看见擦了擦眼睛。
再转身时,又整理好心情。
屋里燃着好几处烛火,明亮的小屋在彼时的世界里,就像是苍茫海面上亮起的一叶孤舟。
在这叶孤舟上,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赵靖能自主坐下,他手夹菜无力,秦扶清坐在一旁帮他夹,他自己用筷子慢慢往嘴里扒。
虽然做的缓慢艰辛,可这无疑是重要的一步。
花大姐把饭菜都端上来,孩子们摆好碗筷,一家人坐的整整齐齐,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
到吃饭时,计褚总算下来了。
人齐了,秦扶清给每人盛一碗羊肉汤,举起碗来。
“感谢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祝赵靖早日康复,祝花大姐生活美满,祝江道长寻得大道,祝计道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孩子们平安健康长大!以汤代酒,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花大姐嘴角就没下来过,脸颊红红的,学着秦扶清的样子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羊汤。
“除夕快乐!”赵靖的手端不起汤,没关系,他用手腕夹着碗,硬是靠自己喝了一口。
江蒙端着碗:“我也祝你们快乐!”
说罢,喝了一大口热乎的羊汤,整个人都精神了。
计褚没有多言,冲着秦扶清举碗。
不管怎么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计褚吃罢饭,又回到屋顶去。
剩下几人没急着收拾碗筷,坐在火堆旁取暖聊天。
前些日子连续下好几天的雪,怕路上来回不方便,秦扶清便收拾出来两间屋子让花大姐和几个孩子住,省的麻烦。
聊着聊着,花大姐家的二子突然问:“秦少爷,计道长每天都在看什么?”
秦扶清正想着如何回答,江蒙却道:“我师叔看的东西,寻常人看不明白,就那些个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呢?”
其实江蒙也用观星镜看过星星,确实和肉眼所见不太一样。
可那又如何呢?
对于不懂的人来说,黄历就在那放着,他只能看得懂宜忌,却不懂得为何宜忌,也不知道它的由来因果。
自然就一头雾水。
可对于计褚来说,他观天象,就如同翻看一本黄历,能通过此判断吉凶。
偏偏这门本事教也教不得。
计褚千里迢迢追秦扶清到此处,本以为秦扶清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可秦扶清对观星的兴趣,仅限于实用。
他了解星象的皮毛,因此能帮计褚解答一些疑惑,可计褚所追求的那条路,秦扶清无法跟随,也无力跟随。
计褚看的是天上的月亮,秦扶清看的是地上的六便士。
就这么简单。
他们可能彼此错过视线,看向对方感兴趣的东西,最终却不是一路人。
计褚趋吉避凶,像个不沾锅。秦扶清对他把玄鹤道长推出去一事,到底心有介意。
真正的聪明人,从来都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计褚不愿意沾染秦扶清以外的任何因果,秦扶清也无法遂他的意,听从他的指示走另一条路。
所以他总是客气地叫计道长,江道长。
他日江湖路远,总有别离之时。
二子拉着他娘的袖子,小声问道:“娘,我能不能出去看星星?”
“星星有啥好看的,外头冷……”
花大姐的话被秦扶清打断,他笑道:“孩子有兴趣,不是什么大事,就让他试试看吧。”
二子得了去外头看星星的机会,彼时他还不知道,选择不同的机遇就会拥有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