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方方用金线勾了孔雀的翎端,那倚湘败兴而归,临到沈南宝跟前复述了老太太那一席话。
沈南宝走着针,因没抬首,所以不见那深深抿就的嘴角,只听得她轻淡淡地问了句,“祖母可还说了旁的没?”
再过小半年,她才满十四岁,巴掌大小的一人儿,坐起来只比那粉青釉梅瓶堪堪高了点,却不知为何让倚湘犹如面对泰山一样内心紧蹙得厉害。
“并没有。”
她声音有些颤抖,掺着叫人伶伶的况味。
叫沈南宝不得不抬起头视她,“你好好说便是,你今个儿这事做得不对,但我也没有多加责你的想头。”
言讫才发现她两手空空,垂着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东西呢?”
倚湘听闻蓦地磕起头来,“姐儿,是小的过错,小的也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能在半道碰到大姑娘,叫她把那圆盒那信封一并拿走了!姐儿,您便罚小的罢!小的罪该万死!”
风月瞪大了眼睛,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姑娘这么做也忒不要脸了罢,那可是谢小伯爷给姐儿的东西,她说拿就拿?”
这话像是兜头的冷水,泼得倚湘愈发抖得厉害了,舌头都打起了绞,“小的……是小的的错处……可是那是大姑娘,小的不给,她就叫明筝打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子……”
风月见她这样心头也不好受。
虽说这些个下人肚里存着其他心思,胳膊肘也是往外拐的,但到底身契拿捏在老太太手上,他们举步都难得自愿。
嗐然着,那边的沈南宝却将目光碾子似的在倚湘身上滚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晓得滚出了什么名堂,反正最后她道了一句。
“本来这东西收了也不好,叫大姐姐拿了便拿了罢,她脸上有伤,正巧需着那物,你就别擎记在心上,安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罢了。”
如此打发了倚湘下去。
昨个儿雨下了整夜,噼里啪啦的,简直鞭辟入里,势必要进到每个人的心窝子里去,今个儿一起来,叫日头那么一晒,倒雨旸时若,分外叫人神清气爽。
风月打开槅扇,让天光透进来点,她自个儿却站在晴暖的日照下,语气惘惘的,“这沈府的下人难做得很,哪儿哪儿都得挨骂,还是赵家好,主子不端架子,下人也能够活得自在,就是使力也使得侭心些。”
一向说话不过脑子,没心没肺的风月突然惆怅起来,倒惹得沈南宝险些错了针,她迎着漏进来的日光看向风月,眸子跟一汪清泉似的泓澈。
“你还是省省心,少怜惜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她们,多周顾周顾我罢,般若昭仪晋升之日在即,我这才开了头,也不晓得绣不绣得完,能不能绣得般若昭仪满意。”
风月没听出她话里的含意,只觉得自个儿懈怠了主子的情绪,赶紧重振了旗鼓,精神抖擞地问:“姐儿要小的做什么?劈线?穿针?不过,小的多嘴说一句,姐儿您这绣样哪能有不好的?但凡绣得完,定是让般若昭仪爱不释手!”
说是这般说罢了,沈南宝还是不敢懈怠,如此风平浪静的绣了两日,如坐针毡的容氏终于迎来了知州通判家的口信,说是明儿就会上门来提亲。
容氏喜不自胜,连忙同殷老太太商讨着明个儿该当如何迎来送往。
那沈南伊因脸上有着伤只能垂了帘旁观,沈南宛不好独个儿见梁公子,遂叫了沈南宝作陪,也不必说什么话,只琉璃樽那样的坐在一旁,当个听客就好。
于是次日一早,那梁公子骑着马儿,拎着鹅,抬了两大箱子和一瓯瓯的酒,浩浩荡荡地从沈府的正门而来。
沈南伊在夏至晨间浓浓的白雾里,执着扇掩住脸,只露出一双恨眼道:“二妹妹到底好福气,什么事临到她头上都转危为安,怪不得近来行事愈发的蹬鼻子上脸!”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看向一旁娴静着整张脸的沈南宝,嗤了声,“不过我还好,到底是嫡女,不像五妹妹,这手头上还紧赶着要给般若昭仪做翬翟呢,竟还被拉去做陪衬。”
那语气里掺着怜又夹缠了些讥讽,却没撼动沈南宝半分情绪。
她还是张着那双淡得咂不出味道的水眸看着沈南伊,视线在那白娟地绣孔雀的扇面停了一瞬,随即笑道:“这也是没法,大姐姐脸上落了伤,不好见外客,不然叫人看见了又会说一嘴端午那日的事,惹得谁谁都下不了台。不过我瞧大姐姐这伤好得挺快,想来是谢小伯爷给的药膏极厉害罢。”
本来是极损的一句话,沈南伊却听得兀自轻笑起来,“可不是,那谢小伯爷果真是极贵重的人物,随随便便出手的药膏就是顶得了百两的罕物,叫我这伤好得快不说,眼瞧着长出来的新肉也比先前的还要白嫩,说到这处,我不得不问一句,五妹妹应当不会怪我占了这东西罢?”
这话听得风月气得牙痒痒,正中了沈南伊的下怀。
沈南宝却点点头,“我感谢大姐姐都感谢不过来,哪里还有怪大姐姐的心思。”
她说着嗐然了一声,眸子深弯,徐徐打起了扇,“毕竟早先儿祖母就叮嘱过了,谢小伯爷同我不相配,我自当时时刻刻谨记,不敢有半点逾矩,更何况这等‘私相授受’的东西,我起初还愁呢,怎么打发了……你说扔了罢也怪可惜,不扔了罢仿佛也于理不合,还好有大姐姐替我兜着,正好物尽其用,也不必拂了谢小伯爷的心意。”
所以这话意思是说她沈南伊是捡沈南宝不要的东西么?
沈南伊涨红了脸,气涌如山塞得喉咙又紧又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沈南宝福了身,道:“大礼抬进了门,官媒也在里头说话了,料是不消几刻二姐姐就要见梁公子了,我还得似大姐姐说得那样,往那儿戳人眼子呢给人陪衬呢,就不能陪大姐姐说话了。大姐姐自个儿打发了时光,别往人跟前晃悠,妨不得又惹恼了祖母,吃一顿鞭子呢。”
话罢,扬长而去。
气得沈南伊在原地跺脚捶胸。
风月见状忍不住嗤笑,“大姑娘同姐儿拌嘴何时拌赢过?都不晓得收敛收敛,还要撞上来讨骂受气,真真活该!”
沈南宝笑了笑,“她哪里晓得收敛,你看她拿了别人的东西都还没脸没皮的耀武扬威,就晓得这根上是烂透了的,枉她还是祖母自小教养出来,却这般没规没矩,再这么下去,别说祖母那一世英名迟早要被她葬送,就是沈府的清誉都少不得遭人掩嘴囫囵笑呢!”
说这话时,她提了裙跨门槛,那清冽冽的眸子被幽幽的室内一遮,霎那变得萦泓而深邃,像极了明镜高悬的判官,有着殷老太太都不敢想象的持重端稳和老谋深算。
那梁越早在偏厅坐了下来,在他对面的就是扇子都掩不住满脸羞意的沈南宛。
见到沈南宝过来,沈南宛虽心头耿介她,但到底庆幸她过来解了二人尴尬的局面。
“我还在想是不是五妹妹同大姐姐说得正是兴上头,忘了我这个二姐姐呢!”
沈南宝便笑,“哪里的话,方才大姐姐还同我说呢,要不是她身体有恙也想陪二姐姐过来说说话。”
这就是客套话了,谁不晓得沈南伊那个脾气,镇日趾高气昂,只准别人给她作陪衬,哪里愿意给别人做陪衬的。
沈南宛应景笑了笑说道惋惜。
梁越也是个懂得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便笑着提起沈文倬,“我上次端午见令弟没成,这次总以为会成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扑了个空。”
沈南宛摇着扇,那扇坠随之翻腾出幽幽的况味来,“梁公子说起这事,我也正惆怅着呢,他近来准备着秋闱的事,日益重负,我眼瞧着他每日晏起,眼下却愈发地乌青,我和我小娘是急得团团转,毕竟我们没经历过这事,不知道如何替他释怀,叫他放轻松些。”
说着,沈南宛羞赧赧地抿了嘴笑,“梁公子是从科举厮杀出来的儒生,想来应当是晓得这个儿该如何办的罢?”
梁越罢了盏,眉间染了些肃色,“二妹妹这话抬举,不过令弟这样,我想应当是自个儿与了自个儿太大的心里重担,才这般废寝忘食的罢,还是得好好说,叫令弟需得平常心对待,不然过犹不及,反倒拖累了身子。二妹妹若实在拿捏不准,自去禀了父亲,叫父亲来说,令弟应当听得进去。”
沈南宛喏喏听了,待得下聘顺遂后,便照着梁越这话跟沈莳说了。
沈南伊就在旁听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遭沈南宝一通怼还置着气,又或是恼恨沈南宛这个素日不起眼的人,竟比她先有了亲事,反正就不盐不酱地嗤了一声。
“我瞧二妹妹素日也没有在母亲跟前晃悠不是,这都还没嫁出去呢,就有了做主母的风范,也不晓得是同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