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势必要将迂回做足,申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道:“什么小孩不小孩,都及笄小半年了,说出去都叫人臊得慌!”
“祖母!”
坐在沈南宛身旁的女子嗔了一声。
沈南宝顺着这声看过去,式微的天光里,容淇漪穿了件蜜黄色的云纹上裳,没有传言说得那般颠倒容华之姿,但皮肤很白,坐在深檀色的冠帽椅里,愈发突兀出那股年轻才具备的灵动秀丽。
只是这样一副画似的景致生生被容淇漪自个儿尖利的嗓音划破了。
“您都说臊得慌了,还说出来叫人听做什么,只叫人看笑话。”
最后一句是凝着沈南伊说的。
沈南伊便在这样的视线里,轻轻翘起了唇角,“笑话不笑话,反正都是摆在族谱上既定的,遮遮掩掩又有什么用?越性儿拿出来唠唠,倒落个坦荡的名头。”
彭氏在旁听着愈发兜不住脸子,暗啐先前她还质问自己为何要给倬哥儿施那些伎俩,她自个儿不扪心问问自己为何么?
长着一副猪脑子,一张嘴也进了泔水似的,张口闭口都臭人,自己再不替自己谋求谋求,把倬哥儿紧顾过来,等待容小娘再诞个男丁,这府上哪还有她说话的地儿!
想是这么想,彭氏神情还是那么和煦,嗔了沈南伊一句‘没个分寸’,便转过头向申老太太歉笑一声,“是我导示不切,叫她说话没个分寸,望老太君见谅,但我想说一句,女儿家脸皮毕竟薄,也怕外人笑话,漪姐儿既这么不想提便不提罢。”
申老太太笑眯着眼,“大娘子这话说得可不就是生分了?说句讨脸子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关上门来说个悄悄话,能惹什么笑话?再则方才伊姐儿说得没错,年岁都是既定的,遮遮掩掩,说不出去亲还不是跟那头上的铡刀,悬而未决?”
这话正中沈南伊的痛楚,一张脸不是颜色起来,只龟缩在位子上,期盼没人瞧见她的好。
哪想一旁殷老太太却非要将她提溜出来,“老妹妹,你这有什么好焦灼的?你瞧瞧我这个伊姐儿,及笄约莫有一年子了,还不是没说出去?你瞅瞅我们还不是这般稳如泰山了,所以啊,且得放平常心,说不定那日这姻缘就来了不是?”
这话说得圆融,并没什么挑拣,申老太太听着也没说什么话,只咳唾着清起喉咙,几息罢,转手捧了茶来喝,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便在茶盖子里一霎耷拉了下来。
说得好听,放平常心。
暗地里不晓得急得成什么样呢。
不过,细想想也不必气,反正而今这沈南伊也没说嫁,只要待着这儿,日后有的是机会搭上保媒的夫人,还怕不能给漪姐儿说亲?
这般想着,申老太太啜了茶,闲闲放了盏笑,“老姐姐说得极是,这姻缘上天自有定数,强求不得,我而今年岁也大了,哪里还能顾及这些,只想瞧着他们健健康康,平安和顺就好。”
这么说着,抬袖擦起了眼,“但老天爷不愿放过我,叫我的倬哥儿受了病,害得我这几日都辗转反侧,这不,今个儿一大早便奔来了府上想要瞧瞧我那可怜的外孙孙,大着肚子伶仃的婗女。”
她哭得伤心,却并没嚎,很能引人动情。
沈南宛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外祖母,您快别说了,我小娘要是听到了,心底定难受得慌。”
说是这般说罢了,那哭腔比申老太太还重。
沈南宝自然没错过彭氏那一霎僵硬的笑容,沈南伊那脸上五彩斑斓的神情。
殷老太太呢,到底经事几十载的人了,到底懂得调和,将锦帕往眼梢掂了掂,只管劝慰:“老妹妹,你听听宛姐儿的话,可不能再哭了,叫容小娘听了不好。”
申老太太擤了擤鼻子,“老姐姐您说得是,可犯困的哈欠、伤寒的咳嗽都忍不了,何况这令人悲恸的事?幸得好倬哥儿他们不在,不然叫他们看着真真是害他了伤心了!”
沈南宝听到沈南伊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声嗤,避嫌似的嗽了一声。
那坐在婆娑光影里的容淇漪便瞠大了目看着沈南伊,“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模样?那可是你的三弟弟,他遭了罪,被人毒害,你就冷着脸子旁观地哂一声么?”
沈南伊暗室亏心地嗫了嗫,“你眼珠子遭泪迷蒙得瞧错了罢!我什么时候哂了,你都说了那是我三弟弟,我能不伤情么?”
话嘛,总是越说越顺口的。
沈南伊说着说着,便来了气势,那什么叮嘱啊、愧疚啊早抛到脑后,气笑着牵起嘴角,“不过,我想问问妹妹你,你这哭得这般厉害,怎么一双眼珠子乱转?还来瞧我了?可见这伤心伤得不怎么诚心呐!”
容淇漪是容老爷大娘子的垫窝儿,自小娇宠惯了,养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性子,但凡谁要碍着她的眼,她势必要将谁捅个窟窿出来!
容淇漪当下就冷笑出来,“我本想给你脸,不把话撂明白,没想你竟没脸没皮还来问我怎么眼珠子乱转,你自个儿怎么不用你那木瓢似的脑瓜子好生晃晃,不扪心问问?我当然是想瞧瞧你这害我弟弟的人羞不羞愧!如今我是瞧见了,你是不羞愧,细细想想也是,方方你还在我跟前摆谱呢,可见你定是不羞愧的,毕竟怎么说你是高门大院的嫡女,这犯了事,上头有人替你兜着,囫囵几嘴就这么掩过去了!”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恨,像疾疾打来的风,迎头扑得沈南伊脸都青了,坐在位子上浑身直打起哆嗦,“谁,谁叫你这么说话的!我哪有那个意思……”
申老太太早年靠说媒养活的一家,有的便是一张巧嘴。
容淇漪自小在她跟前长大,自然深得真传,翻一翻嘴皮子能把人夸上天,也能叫人气得下泥犁!眼瞧着沈南伊舌头都捋不直了,当仁不让地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大姑娘你这么说,便是认了你做的那些亏心事罢,既认了,便好好做做样子,别叫我觉得你忒狠的心肠,日后怕是害死人了都不眨眼的!”
沈南伊平白背了这么一骂名,脸色难看极了,却又不能把自个儿母亲撂出来澄清,唯有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彭氏在旁听着,虽说句句都没骂着她,却仿佛生生受了这样的耳刮子,坐在位子不是滋味起来。
申老太太见火候烧得差不多,也不做看客了,抻着帕子往鼻子一擤,朝容淇漪叱道:“猢狲子!长着一张嘴没半点讨好,这些话该是你在这当口说的么?”
容淇漪嗫嚅了下,见申老太太一脸的愠怒,讪讪拿了帕掩嘴,不说话了。
申老太太这才转过头,看向殷老太太,“好姐姐,您心里是有个三尺的,肚里也能载得下船,您可是得信我,我原不是想这般登门来讨说法,毕竟容娘嫁到了沈家,便是沈家的人,我哪里有资格过问,但到底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倬哥儿如今值病,容娘又有了身子,我心里担忧,遂腆着这么个老脸恳情老姐姐,让我住下来,好照顾照顾容娘,也能顺遂看望看望倬哥儿。”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不答应,那真真是不念情了。
到时候你来我往,撕破了脸,闹个一天星斗对沈家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老爷才刚刚升了开国子,复职就差那一句话的事,可不能在这样紧要关头里跌踉跄,便只能顺着这申老砸的话头子。
殷老太太心里不大受用,想起这起子事的源头,愈发觉得下首的彭氏戳眼子得很,但面皮却捵得哀致,嗳嗳地牵了申老太太的手来拍。
“老妹妹,倬哥儿也是我的孙孙,我是看着他从豆芽那般大长到而今这样的,他遭了罪,我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你的心思我又哪能不明白?都是一样一样的……”
大抵说到了伤心处,殷老太太捵了锦帕往眼梢一拭,呜呼哀哉地转过头,叫了胡妈妈过来,“你把那舒迟院腾扫出来,再拨几个能干的下人,供申老太太她们使用,必不能怠慢她们了!”
吩咐下去,殷老太太又拍了拍申老太太,只一味的笑,“舒迟院离容小娘的沉香轩,还有倬哥儿的衍清轩都近得很,您只要想瞧,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可是满意?”
能住在沈府自然足意儿。
申老太太还能说半点不么?
沈南宝看够了一场好戏,从偏厅出来时,日头都高高悬在树梢上了,烈烈的金光晒得满世界都是辉煌,视线往哪里移,哪里都能刺得双目生疼。
还是屋子里好,垂下帘子,又幽静又凉爽。
沈南宝想着,看着那青铜冰鉴,神情也柔软了下来,借着竹篾筛进来的天光将最后一针走毕,打好结叫风月收进黑漆嵌螺钿的箱盒里。
风月纳闷了,“姐儿,绣完了不派人送去开国伯爵家么?”
沈南宝歪着头,被襻膊儿露出的那双纤细皓腕正挑拣着纸沓里的小样,听到风月这话,乜了一眼过来。
“虽只应了她这一家,但我独独送去,岂不是日后叫人抓了话柄?或说我有意攀附她家,又或说我有意谢小伯爷,总归不好听,既如此还不如各家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