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末年,八月廿九,酉时之际。
乾清宫门轰然闭合,东暖阁内仅余二人对峙。
“方从哲携李可灼已出宫?”
朱由校笔耕不辍,未及转身,仅语带询问。
“殿下明鉴,奴婢亲眼目睹。”
魏进忠躬身低语,毕恭毕敬。
“哦?”
朱由校轻旋笔锋,终是回眸,放下墨盅,取印泥轻按于布帛之上,封印成令。
“进忠,伴我几载春秋?”
“回殿下,已历十四寒暑。”
魏进忠应声而答,语气中满含忠诚。
时值泰昌龙体欠安,宫廷风云变幻莫测,魏进忠身为太孙心腹,自是感知敏锐。
“吾有一事,需卿亲为。”
朱由校神色凝重,将布帛折叠,递予魏进忠。
“请殿下示下。”
“脱履。”
朱由校言简意赅,令魏进忠愕然。
“遵命。”
魏进忠迅速解靴,朱由校则将布条藏于其鞋中,复令穿上。
“持吾令牌,出西华门,至舅父府邸,言吾思念之情,赠花瓶以表心意。”
言罢,朱由校递上一精美花瓶。
魏进忠双手接过,领命而去。
“子时之后,至英国公张维贤府,亲递此信及吾腰牌。”
朱由校再嘱,语气中透出不容置疑。
“殿下,此中缘由……”
魏进忠欲言又止,面露疑惑。
“卿无需多问,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朱由校轻拍其肩,以示安抚。
“奴婢遵命。”
魏进忠领命而出,朱由校则立于东暖阁前,静候钟声,直至夜幕低垂,方步入内室。
是日,乃史册铭记之日,红丸案起,大明末年风云再起。
万历帝遗诏留祸,泰昌帝身陷其中,郑贵妃之事,更添波澜。
国本之争,绵延十数载,终以妥协告终,郑贵妃移居慈宁,享太后之尊,而泰昌则携子入住乾清。
然泰昌登基未久,便因郑贵妃所赠美人而纵欲过度,病入膏肓。
太医束手,崔文升献药,反致病情恶化。
及至李可灼进献红丸,泰昌服后初感舒畅,再服则一命呜呼。
“明主坚内,故不外失。”
朱由校手执《韩非子》,风拂书页,合于案上,夕阳映照,大明江山,似已步入黄昏。
“风起时,云涌处,大明之舟,将驶向何方?”
朱由校凝视窗外,心中暗自思量。
………
夜深人静,蟋蟀轻吟,宛如天籁。
“太子爷,急事!”
王安如风般闯入东暖阁,立于朱由校榻前,急切呼唤,犹如惊雷破晓。
朱由校正酣眠,被这急促之音猛然拽回现实。
“父皇病危,速归!”
王安的话语如箭穿心,朱由校霍然起身,赤足狂奔,不顾脚下荆棘。
与此同时,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映照出十数支巨烛的庄严。
“皇儿何在?”
泰昌帝龙榻之上,气息奄奄,周遭光影斑驳,耳畔似有先祖低语,引领他步入彼岸。
正欲闭目小憩,门外小太监悄然入内,轻声禀报:“殿下已至。”
“速传!”
泰昌帝干涩之唇微启,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父皇!”
朱由校不顾一切,赤足狂奔而至,跪倒在床前,紧握父皇之手,泪如雨下。
“吾儿,朕将不久于人世,大明中兴之责,尽付于你。”
泰昌帝言辞恳切,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朱由校连忙哽咽回应:“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定不负所托!”
然泰昌帝似未闻其言,继续叮嘱:“朝政繁复,儿当倚重贤臣……”
话音未落,气息渐弱,左手缓缓垂下。
“父皇!”
朱由校悲呼,声震屋宇,痛彻心扉。
一旁,李选侍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暗流涌动,对权力的渴望与失落交织。
王安,这位司礼监的智者,目光深邃,悄声于李选侍耳畔:“娘娘,皇上已逝,当鸣丧钟否?”
“丧钟?”
李选侍回过神来,眼中闪过决绝,“即刻封锁乾清宫,不得走漏风声!”
命令之下,紫禁城内风起云涌,而另一侧,大时雍坊内,马车缓缓停驻英国公府前。
“干爹,到了。”
小太监恭敬备至,魏进忠步下马车,神色凝重,亲叩府门。
门内小厮初醒,惊见魏进忠,正欲斥责,却见令牌熠熠生辉。
小厮慌忙入内通报,片刻间,府邸大门轰然洞开,英国公张维贤衣衫不整,疾步而出,直言询问:“宫中可有变故?”
朝堂之上,众臣虽讳莫如深,然泰昌帝病势之危,已如纸包火,众人皆知,唯待那一纸讣告。
\&公爷,太子爷托我转呈密函一封。\&
魏进忠言罢,竟于张维贤前脱履,自鞋中取出一卷朱由校亲授的布帛,手法奇特,令人侧目。
张维贤见状,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即刻展阅,神情专注。\&
父皇仙逝,内廷暗流涌动,秘不发丧,望速归宫中定夺。\&
字里行间,一抹鲜红指印赫然在目,触目惊心。
\&本公已明。\&
张维贤凝视那抹血色,神色几经变幻,心中暗自掂量:无皇太孙印鉴,仅凭一宦官宣旨,此令何从?
正当张维贤犹豫不决之际,魏忠贤适时呈上一枚腰牌,其上镌刻\&皇太孙\&三字,乃万历帝赐朱由校之物,权威昭彰。
见此,张维贤心意已决,紧握布帛,藏于胸怀,转身步入府内,高声呼唤:
\&张谦!速集人马,随我入宫平乱!\&一声令下,府邸内顿时人声鼎沸,如沸水腾翻。
另一边,朱由校端坐龙案,手握未钤之旨,目光如炬,直视李选侍,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寒意:
\&选侍,你已是困兽犹斗,尚不自知。\&
李选侍被其言语所震,回神之际,对上了朱由校那双深邃的眼眸,心中涌起不祥预感。
\&你此言何意?\&
朱由校轻挥圣旨,冷言道: \&你以为,仅凭这道遗诏便能挟持本宫,晋升为贵妃乃至摄政?未免太过天真。\&
\&本宫做不到之事,郑贵妃却敢妄图。但她有福王为盾,而你,仅有一幼女相伴,何以为继?\&
朱由校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再者,内阁中早有皇祖遗诏之秘,再多藏一道父皇遗诏又有何难?
外廷臣子即便许你高位,然待本宫亲政之日,一言可决生死,这宫中多少魂灵便是前车之鉴。\&
朱由校语气一转,语重心长:\&父皇既逝,本宫与五弟安危堪忧,若有不测,皇位归属又当如何?
届时,你纵为太后,又能安享几日尊荣?\&
李选侍闻言,目光闪烁,试探道:\&你会尊我为太后?\&
\&本宫不会。\&
朱由校淡然一笑,继而自信满满:
\&但本宫可许你贵妃之位,前提是,你须在百官面前立誓,永不摄政。
你,赌不起这个未来。\&
说罢,朱由校目光如炬,直视李选侍,仿佛已将她所有倚仗——王安,也一并洞悉。\&
你所能依靠的,不过王安一人。
即便你许以重利,又能如何?在这宫廷风云中,你的命运,早已掌握在本宫手中。\&
闻听朱由校之言,李选侍瞬间哑然,心中仅盘桓着胁迫以求贵妃乃至皇后之位的浅薄算计,却未曾深谋远虑,其后果如盲人摸象,未得全貌。
此刻,朱由校一语道破,犹如晨曦穿云裂石,让李选侍惊觉,背上顿时渗出层层冷汗,宛如细雨沾衣。
“陛下欲吾何为?”
良久,李选侍方勉强吐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需多举,唯迁居咸安宫足矣。”
朱由校言毕,步履从容,迈向殿外,留下一室惊愕。
“娘娘!”
见状,一旁侍立的太监李进忠,急中生智,抢声而出,似欲挽留那即将消逝的皇恩。
“卿且随太子行。”简短一语,既是命令,亦是解脱,让这宫廷的一角,又添几分微妙与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