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卒怀揣捷报,疾驰兵部,未及门槛,已扬声宣告:“捷音!熊经略麾下姜、侯、尤、朱四将,铁岭大捷,失地重归!”
“速译!
”一语既出,黄克瓒闻声而出,自班房中疾步而出,目光如炬,直指专司阴文之吏。
“遵命!”
吏人应声,手法娴熟,验封无误后,即刻沉浸于密文破译之中,犹如匠人精雕细琢。
自萨尔浒之役,努尔哈赤诡计多端,假报军情,令大明朝廷与辽东防线痛定思痛,密文传信再度成为铁律。
熊廷弼更是慎之又慎,誓不再蹈刘艇覆辙,以免战略受阻。
须臾间,铁岭捷报译文已成。
黄克瓒览毕,激动难抑,于兵部院中徘徊往复,赞不绝口:“妙哉!铁岭既复,进可围歼建奴,退可制衡蒙古,熊廷弼真乃国之栋梁!”
继而,他目光深邃,凝视军报物资消耗一栏,火药耗损五万斤,火炮炸膛百余门,不禁喃喃自语:“此等损耗,何其惊人……”
言罢,心中暗自揣测:“铁岭城,莫非是以血肉之躯,铸就此胜?”
思忖片刻,黄克瓒决然下令:“速将军报誊抄两份,一呈西苑,一送内阁,不得有误!”
时至正午,军报终至朱由校御案。帝方自午睡中醒转,阅罢捷报,淡然置之,轻启朱唇:“兵部复核,论功行赏。”
刘时敏领命而去,心中却暗自思量:铁岭之胜,意料之中。
熊廷弼治军有方,物资充沛,士气高昂,岂有不胜之理?
转而,朱由校提及左都御史人选之事,刘时敏答道:“魏忠贤虽忙于南海子,东厂之事未曾懈怠。据报,官员间无异常,但京中士子多有议论。”
朱由校闻言,嘴角微扬,似有深意:“士子论政,自古有之。由他们去吧,辽东正需教化之地,或可遣之。”
刘时敏闻言,心中惊疑交加,皇帝此举,似是不谙世事,又似另有乾坤。
他暗自揣测,或许,这正是帝王之术,静观其变,以待天时。
思忖至此,刘时敏悄然垂首,佯装未曾深究此事。
京城风云,历来如漏网之鱼,难逃世人耳目。
正当圣上审阅熊廷弼军情之际,仁寿坊内,紧邻隆福寺的宣政司衙门,正沐浴于午后暖阳之下。
司正洪承畴,悠然品读着最新邸报,其上“朝事保密,禁止外传”八字御笔,虽字迹略显拙朴,却字字千钧,仿佛低语:“此等红头要文,切莫流于市井。”
自京报横空出世,邸报亦顺应时势,改头换面。
而洪承畴,数月京华游历,已初窥京城水深水浅。
官场席位,尤其是六部九寺之要职,宛若棋盘上精心布局的棋子,每一动皆牵一发而动全身。
往昔万历年间,党派均衡,人选多为共谋之果;而今天启当政,四品以上皆由圣裁,偶有朝臣举荐,亦需皇帝亲审过往,方得圣意。
此番六部共举左都御史,规模空前,令洪承畴心生疑虑,政治敏锐性悄然觉醒。
正当他沉思之际,一阵嘈杂打断了思绪,原是宣政司门前,书吏忙碌登记,民众排队购报,一派繁忙景象。
“列位有序,勿要争抢,报上字号,交钱领条,隔壁凭条取报。”
百份一包,二两银子,细算之下,一文值千金,大明工业之昌盛,可见一斑。
宣政司凭借三经厂雕版高手与内务府造纸之利,构筑起坚不可摧的产业链,令旁人望尘莫及。
至于报纸售价,京中限五文,利润微薄却稳定。
至于盗版之虞,京中人自是不屑为之,毕竟朝廷报纸,岂是儿戏?
每月三版,准时而出,雕版印刷,数量充足,确保信息畅通无阻。
回望历史长河,报纸之兴,源远流长,自唐而宋,尤盛于宋。
彼时开封,小报风行,不畏龙颜,编排宫廷秘辛,传播禁中花边,其胆识与智慧,令人叹服。
宋徽宗时,更有小报假传圣旨,贬斥权臣蔡京,虽终未明其源,却足见舆论之威。
及至明末,报纸再掀波澜,陈新甲家丁泄密、杨涟弹劾魏忠贤等事,皆借报纸之力,轰动朝野。
可见,报纸之为舆论之器,自古至今,皆有其不可小觑之力。
“十包报纸,银两在此。”
刘丁瑜袖中取出银币,声音坚定,宣政司文书应声而动。
\"爽快应承。\"
文书细数银圆无误,挥毫写下领取十捆报纸的凭证,递予来者。
刘丁瑜接过,身形一转,毫无留恋,步履匆匆,深知“光阴似箭,商机不等人”,尤其是对他这等大客户而言。
他手中的京报,非但京城独享,更借由专程马队,远播数州,售价十文,净利八文,实乃“生财有道”。
“银两之易得,令人唏嘘。”
望着那批量采购者的背影,洪承畴轻叹,他昔日亦曾穿梭市井,人情世故了然于胸。
京报供不应求,即便增产亦难解其渴。
“然则,朝廷惩贪之讯,定能振奋京畿民心。”
提及锦衣卫新惩三贪之事,洪承畴再度摇头,步向后方,此期京报发行顺畅,无需他亲自督阵。
“陛下令六部举荐左都御史,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久居京城外,他对朝堂风云知之甚少,此疑问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宣政司官吏依例而动,锣鼓喧天,穿梭街巷,宣扬圣意,于市井中心,高声诵读京报。
五枚铜钱,于豪门而言不足挂齿,却足以令贫寒之家,尤其是那些劳苦大众,视为重负,堪比盐价。
此等赤足之民,正是圣上心系之众,亦是宣政司工作的重中之重。
“上月度支司再擒三蠹吏。”
城墙之下,特制大字报赫然在目,一着黑衣者正对众宣讲。
“圣上已准,月末菜市口问斩,百姓皆可观之。”
“善哉!”
“大快人心!”
“贪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贪官伏法之讯,激起民众阵阵喝彩。
宣讲片刻,黑衣者口干舌燥,将铜制喇叭交予同伴,自己则一旁饮水,稍作歇息。
“卢兄,此差实苦。”
同伴裴纶见状,不禁抱怨。
“裴纶,勿再多言。”
卢剑星放下水壶,拍肩劝慰,“为君分忧,岂惧微劳?况且,现今俸禄优渥,已是难得。”
诚然,那位宣读京报的壮士,卢剑星,因囊中羞涩,未能以贿赂铺路,故未能承继家族世袭之荣耀,百户之位遥不可及。
反观今朝锦衣卫,此景已成过往云烟。
自圣上御极,许显纯大人雷霆整饬,剔除冗员,归于恩荫千户所,虽致人手略显捉襟见肘,然各处如宣政司、度支司、东厂及锦衣卫本部,乃至辽东,皆求贤若渴。
晋升之道,若条件具备,自是水到渠成,然去向何方,却非个人所能左右,卢剑星便是典型一例。
初登百户之阶,又蒙东厂青睐,怎奈南海搬砖之际,其性木讷,对罪臣过于仁慈,终触魏公公之逆鳞,一朝贬回锦衣卫。
恰逢宣政司缺探街访巷之能士,卢剑星遂被委以重任。
“此言不虚。”
其身旁,裴纶面若满月,微微颔首,笑谈间透着几分自得,“皇恩浩荡,自陛下登基,我等兄弟的日子,确是云开月明。”
若言卢剑星因木讷而遭贬,裴纶则因口腹之欲引祸上身。
南海搬砖之时,他竟公然享用烧鸡,且独享其乐,不幸被魏公公撞个正着,与卢剑星同遭贬谪,命运多舛,令人唏嘘。
“小道消息,锦衣卫内正暗流涌动,选拔人才,你可有耳闻?”
裴纶环视四周,见众人皆聚焦于京报,遂压低嗓音,神秘兮兮。
“选拔?何出此言?”
卢剑星闻言,眉头微蹙,心中暗自思量。
月余相处,他深知裴纶乃消息灵通之辈,凡事总能先知先觉。
“陛下登基之初,便有风声,言锦衣卫将有大变。”
裴纶环顾四周,眼神闪烁,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据说已定,除从龙营外,还将增设正廉、清风、饕餮三营,寓意深远,令人遐想。”
“正廉、清风、饕餮?”
卢剑星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眉头紧锁。
字面之意,他自然明了,但作为锦衣卫营头之名,其中深意,着实耐人寻味。
……………
当夜子时,大时壅坊灯火阑珊,张问达府邸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明日,张公即将离京,东林群英纷至沓来,共襄饯别盛举。
常言道,官员致仕,如鸟归林,本该悠然自得,月余筹备,遍辞故交。
然时局纷扰,路途遥远,一别或成永诀。
然张公之事,却非同小可,乞骸骨之举突如其来,圣裁亦随之即下,恍若惊雷。
历朝成例,官员致仕,朝廷必赐官爵以彰其勋。
此番太监赍旨,赠官之余,更附密令,言三日后锦衣卫将护张公还乡。
前厅宴乐正酣,张公遣子代劳,与韩爌等重臣遁入后堂,密语连连。
忆往昔,午时才过,张公乞退之疏已至内阁,司礼监旋即催逼,韩公虽欲挽留,无奈圣意已决,加急批复,当日即下。
韩公茫然无措,唯待今夜宴饮,探其究竟。
入得后堂,韩公急不可耐,问道:“张公何以骤萌退意?”
张公淡然,袖出御批《宪纲事类》,置于案上,以示韩公。
“陛下自登基以来,对都察院、科道多有不满,余因之屡遭训斥。西苑之事,虽毕公等人竭力周旋,然圣怒难平。”
张公叹息道,“余屡言整肃,然彼辈阳奉阴违,终致此祸。”
韩公闻言,怒不可遏,举杯一饮而尽,愤然道:“果不出所料,终成大患!”
“彼辈愣头青耳,非尽我东林之人,自恃读书万卷,便欲为民请命。余虽屡加训诫,然终是徒劳。”
张公苦笑,“皇上之意已决,余若不从,恐难保项上人头。”
周嘉谟在侧,痛心疾首:“张公何须至此?皇上虽有怒意,有我等同僚相护,或可转危为安。”
张公长叹:“圣心难测,余已感杀身之祸。此书置于案头,犹如催命符也。”
韩公亦叹:“彼辈顽劣,张公何不直陈圣上?何必以己身代之?”
张公苦笑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愿余生能得安宁,不负此生。”
\"何以陈词?\"
\"禀告圣上,言及奸佞结党,图谋不轨乎?\"
闻韩爌之言,张问达怒不可遏,愤懑难平。
\"莫非要我直白告知圣上,我张问达无能,治下无方,任由下属肆意妄为?\"
\"无论我如何措辞,终恐颜面尽失,老脸无存。\"
身居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位,他犹如风箱之鼠,腹背受敌,上受皇恩之疑,下承僚属之乱。
直言管束无力,恐非致仕之果,而是遭皇命罢黜;揭露结党之事,则势必与皇权直面冲突,更恐遭奸佞暗算,五内俱焚,自绝生路。
结党营私,唯有圣裁方能定性,张问达悔不当初,接掌此职,摇头苦笑,向二人诉苦,愁容满面。
大明总宪之位,历来荆棘满布,自太祖开国以来,左都御史更迭频繁,数月即换者常见,满一年者鲜有,二年者堪称珍稀,三年者更是传说。
\"城门之火,殃及池鱼。\"
周嘉谟闻言,无奈叹息,翻开张问达递来的书卷。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在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卿真乃君子典范。\"
周嘉谟轻声诵出皇上批语,室内顿时静谧。
党争自嘉靖末年便已浮出水面,历经岁月,此起彼伏,然众人皆心照不宣,暗斗不宣于口,尤忌皇权定其结党之名。
一旦龙颜大怒,必是连根拔起,前车之鉴,唯有嘉靖时之严嵩。
\"陛下昔日曾言,不信朝中结党?\"
韩爌终是打破沉默,发问。
周嘉谟颔首未语,以示认同。
\"非不信,实不敢信也。\"
韩爌指尖轻扣书页,神色复杂。
\"陛下深谋远虑,不欲朝堂因党争而动荡。\"
张问达摇头叹道:\"眼前之困,在于顾叔时(顾宪成)东林书院之联,何以入圣听?\"
\"未知也。\"
韩爌递还书卷,缓缓坐下,摇头不已。
东林多谏臣,此联实为东林精神之宣言,其传播之谜,耐人寻味。
简而言之,便是东林党事无巨细皆欲插手,却与皇上的“确权”之策南辕北辙。
皇上严令不越雷池,而东林则似管家婆般多管闲事,二者冲突,犹如鸿沟难填。
随着韩爌入座,室内再次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针落之声。
“速书南方,撤换那副对联。”
终于,东林宿老周嘉谟一语惊醒梦中人,意在缓和与皇上的紧张关系。
“此时此刻,万不能让圣上对东林心生嫌隙。”
他语重心长,深知东林书院乃东林党之根基,犹如灵魂之所在,一旦受损,便是动摇根本。
正如西方之耶路撒冷,不可或缺;东林党若失书院,则群龙无首,众鸟投林。
皇帝此招,直捣黄龙,直击东林要害。想当年,顾宪成重建书院,广开才路,方聚天下英才。
而今,若书院遭厄,依附之小吏必作鸟兽散,他党必乘虚而入,东林危矣。
“我亲赴叶阁老处,由他执笔,我附名便是。”
韩爌与周嘉谟相视一眼,默契达成。
张问达亦点头赞同,三人共识如磐石。
另一边,外堂之上,黄尊素把酒言欢,手捧京报,心中暗忖:“又将有三人难逃厄运。”
正欲深究,周顺昌却以酒遮眼,不屑一顾:“贪官污吏,死有余辜,那些空话大话,又有何用?”
黄尊素闻言,摇头叹息,劝其细品京报深意,随后离席而去,月下独步,对周顺昌之愚钝,颇感无奈。
皇帝风向已变,而此人犹自不觉,真乃酒中糊涂也。
汪文言遭擒后,东林智囊之任,犹如千钧重担,悉数压于一人之肩。
然此刻东林,竟无一人可挺身力挺,宛如孤舟独行。
刘一燝归隐田园,韩爌怯懦避世,叶向高埋首史海,张问达则解甲归田。
皇上偏爱实干之臣,东林群英之中,竟无一人可堪大任,实乃人心涣散,队伍难驭。
黄尊素步出张家府邸,背负双手,漫步于京城石板路上,心中五味杂陈。
皇上年少而手段老辣,玩权术于股掌之间。
锦衣卫,昔日受文官掣肘,今却于帝手重焕生机,犹如凤凰涅盘。
思及报端所载,锦衣卫于度支司中揪出贪赃枉法之徒,黄尊素不禁摇头苦笑。
此衙门虽屡遭非议,然临头之际,亦不得不低头服软,真乃“老虎屁股摸不得”。
“又一世宗再现,文官之厄也。”
黄尊素踏着鹅卵石小径,心中暗叹。权柄过于集中,帝王一念之间,百官束手。
正当黄尊素沉思之际,忽闻身后呼唤:“真长,可愿同行?”
回首望去,竟是久居京城而未得重用的东林巨擘赵南星。
无官之身,纵使声名显赫,亦难聚人心。
世人皆喜锦上添花,而少有人愿雪中送炭。
“赵公有何赐教?”
黄尊素躬身行礼,神色戒备。
东林之内,温和与激进两派分立,赵南星乃激进派之领袖,而皇上又偏爱实干,赵公或有东山再起之日。
“闻黄真长善谋,对此京报之事,有何高见?”
赵南星淡然相询,未显丝毫介怀于黄尊素之疏离。
“陛下意在封众士之口。”
黄尊素面色微动,随即淡然回应。京报风行,诸事行事,愈发棘手。
赵南星闻言颔首,继而言道:“近日,各地专使纷至沓来,购京报以售四方。”
夜色渐浓,赵南星仰望明月,忧心忡忡。
“先帝怠政,百姓受苦。陛下即位,虽停大朝,然忠言难达天听。若天下舆论尽入宣政司之手,大明危矣。”
言罢,赵南星长叹一声,尽显忧国忧民之情。
“商贾亦购报以售四方?”
闻赵南星之言,黄尊素心中不禁为之一震。
“此言可真?”
皇帝竟绕过常规,直命通政使王舜鼎增设京报于邸报之外,更从京畿之外召来洪承畴,此等举动犹如空降奇兵,未及补辎便入战阵。
朝臣欲插手,却似隔靴搔痒,无门可入。若贸然上书,恐终将杳无音讯,如同泥牛入海,渺无回响。
而今,宣政司所出京报,价廉物美,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更有官员于市井繁华之地,亲口传颂,蔚然成风。
试想,若此风遍吹天下,庶民皆能自官方渠道得悉朝野动态,谁还愿再听那秀才书生之空谈?
届时,若民间议论与京报有出入,必遭众人侧目,恐酿成大祸。
毕竟,京报所载,皆经宣政司初审,再由皇帝御览复审,其权威性岂容置疑?
“确有其事。”
赵南星颔首以应,复又言及皇帝自三经厂抽调匠人,入驻宣政司新闻署,专攻京报刊印,致京城诸多报房抄书人失业,生计堪忧。
“此风若长,吾辈之声或将更加微弱。”
言毕,赵南星目视黄尊素,诚挚相邀:“吾欲创一士报,以振士人之声,真长愿否共襄盛举?”
其意在于将黄尊素这位东林智囊纳入麾下,共谋大计。
“办报?”
黄尊素沉吟片刻,终是摇头婉拒:“在下才疏学浅,又非文章高手,恐难当此任。”
言罢,又言夜深恐家人挂念,遂行礼告退,匆匆离去。
心中却暗自思量:赵南星此举,实属胆大妄为。
皇帝亲自主导京报,局势已非万历年间可比,岂可再妄图以小报兴风作浪,重蹈妖书案之覆辙?
黄尊素脚步匆匆,心中忧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