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天边的夕阳,已经没入了福陵山下。
疲惫衰弱的乌巢老僧,倚靠在石壁上。
终于还是将自己的一生,将一切得意失意、荣光耻辱,尽皆详略得当的讲述了一遍。
老猪妖在旁边听得,时而沉思,时而复又唏嘘不断。
“你说你呀,平时看起来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原来你过去,也是个混不吝的主。”
留下这句话,他便拎着钉耙站了起来。
“说实话,俺老猪一点也不想同情你如今的遭遇。
但当初若不是你出手,俺老猪在咬杀圈中兄弟老母后。
恐怕还会做下很多恶事,才有机会回头。
所以,如果你是要问我老猪,心里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我只能说……”
猪妖扛起钉耙,顿足登云而起,最后摇头叹道。
“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你的命数到了。
但俺老猪却觉得,万一你最后没死成的话,那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往前看吧。
你瞅瞅我老猪,嘿嘿,晚上还得赶快回家去,伺候媳妇呢不是?”
乌巢禅师闻言,即使是虚弱的靠在山壁上,也不禁轻笑出声。
“你这头老山彘,当初你离开浮屠山,你不是要去寻爱情吗?找到了?”
灰云之上的猪妖一甩袖子,哼哼道。
“老乌鸦,哪壶不开提哪壶,爱情?已经结束了。俺老猪现在过的是生活。
这两天我正琢磨着,下一步是不是该学学你,像你一样,出家当和尚呢!”
在乌巢禅师稍显虚弱的笑声中,猪妖已经架着一片灰云,直往高家庄而去。
视野中没故人身影,老僧闭目斜靠,心中平静坦然,气息均匀。
一息、二息,三息、四息……
不知不觉间,随着一次次的呼吸。
乌巢老僧体内仅余散仙境的法力,已经循环了一个小周天。
一夜过去,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朝阳的霞光。
他疑惑的睁开双眼。
“我怎么……还没死?”
乌巢禅师能够感觉到,体内的那道利箭劫气仍在,也仍旧在破坏着他的修为。
但不知为何,此时这道劫气,似乎……变得迟钝了不少。
破坏、瓦解他修为的速度,相比于先前,至少降低了九成九以上。
几乎接近于停滞。
是了,如果按照最初的侵蚀速度,他根本无法活着讲完自己的故事。
乌巢禅师开始回忆,这一现象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的。
之前,在主动接受钉头七箭书与斩仙飞刀之上的劫气,他的修为几乎在瞬息间便跌破了大罗金仙境。
而后……而后……
似乎,似乎是从那头老猪,卷起一阵妖风,将他摄到半空中的那一刻起。
体内的劫气,突然开始趋于平静了。
接下来两人在此地,聊起过去的时候,劫气也在变得越来越迟滞。
直到最后,似乎是当那老猪说出,“万一你最后没死成”这句话时。
乌巢禅师体内的劫气,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错投猪胎的天蓬,能够影响到我体内的劫气?”
老僧扶着岩壁,略有些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抬眼间,他又愕然发现。
两道熟悉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站立在这处小山坳外。
似乎已经注视他很久了。
一位手持九环锡杖,身穿褐衣的年轻僧人,一位系着虎皮裙甲,身着明黄色僧衣的大猴子。
僧人平静淡然,猴子目光炯炯。
一僧一猴,正是昨日来访浮屠山,与他斗法一场的取经人。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
老禅师与年轻的僧人,一问一答。
“所以我的事情,你们都听到了?”
“种善因、结善果,明善心、修善缘。
老禅师,贫僧这里有一条消息,或许你会感兴趣。”
玄奘单掌立于身前,只一句话,便让乌巢禅师瞪圆了眼睛。
“净世白莲所化的宝莲心灯,已经重明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五行山原址,找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小镇,仙猿镇。
作为引发巫妖量劫的金乌,你还欠那莲灯的主人,一个道歉。”
“莲灯的主人?!你,你是说……”
乌巢禅师正要发问,却又听玄奘点头道。
“没错,她就是那场巫妖量劫中,最感痛心疾首的人。
若能得到她的原谅,相信你体内的隐患,也将迎刃而解。”
说罢,玄奘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金刚杵、一块太阳金晶铁,自顾自的说道。
“贫僧就用此消息,换你手中的这两样宝贝,如何?”
乌巢禅师闻言,心中却在欢喜不已的同时,又一时间感觉五味杂陈。
巫妖量劫,那场爆发在古老之时的大战,距今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
曾经巫妖双方的参与者,时至今日,绝大多数都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如今东方,太阳星依旧如往昔般照常升起。
三界也早已在新天庭的管理下,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骄傲的先天神圣,强大的盘古巫族,几乎绝迹于世间。
妖族在自甘堕落与偏见歧视中,日渐被视为邪异,沦落为三界最底层。
人族看似成了天地主角,但却终日庸庸碌碌。
不仅匍匐在漫天神佛之下,还各自据土建国,相互敌视、彼此征战,杀戮不休。
一场量劫,各族各方以各种理由,彼此之间战了个痛快,也杀了个痛快。
但结果,似乎却并没有决出一个,真正的胜利者。
如今,看似一切都已经过去,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实际上。
他这个曾经的金乌太子。
去往北俱芦洲,瑟缩在苦寒之地的妖天庭余部。
还有创造妖族、创造人族,期望双方能携手而行,和睦共处的女娲娘娘。
所有从那场量劫中,弥留至今的存在。
又有谁不是在努力消化着心底,那种无法化解的虚无感。
不知不觉间,老禅师那一双黯淡的眼瞳里,竟是溢出了泪水。
他向着玄奘躬身拜谢道。
“自无不可,老朽之物,圣僧尽可拿去。
同时,感激不尽……”
……
告别了向东而去的乌巢老僧。
玄奘见身边的猴子,一副抓耳挠腮有话想说的样子,便让他直接开口畅所欲言。
却听这猴子道。
“俺老孙之前听师傅你讲巫妖量劫,只觉得他们实力强劲、打的痛快。
恨不得自己也能参加进去,与那过去的巫妖两族高手,畅快酣战一场。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啊。”
“当然了。”玄奘笑道。
“你只是想和他们斗法比武,分个输赢。
打过之后还能停手,彼此交心畅饮,回头各自修行、再约再战。
但量劫之中,参与其中的各方,彼此之间结下的却都是死仇。
冤相报、劫不尽。
一路恨、一路战、一路杀,行至终焉,一片虚无。
所以……”
玄奘忽而挑眉,看向猴哥问道。
“悟空,你随贫僧此去西天,究竟有何意义,又为何而行。
不知此时你心中,可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