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
白豌是被冻醒的。
好些人都知道,这位画师极其怕冷,而且记性极差。
但是,重要的事情总是被泥板和画册记得很清楚。
京城城墙的一面墙,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被一点点画着。
原本万炎吩咐可以让人帮忙填色,但白豌却是亲力亲为,哪怕捧着小手炉也要亲自画。
“韩画师?”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白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镇定的翻看着手中的小册。
“卯时晨起,辰时用膳,巳时到未时作画……这什么时辰了,我看看。”
记性不好后,所有的事情都随时按照册子写好后再做。
“已经是午时了,这是您要的麻丝、石灰、麦秸草和高岭土!还有……还有细泥和水……”女子说道。
话罢,这姑娘生的娴静清丽,一瞥一笑都勾人心魄。今日胆子大的竟直接将披风拿上前,环手要给他系上。
“哦,多谢……”白豌抬头,面色依旧苍白。
然后,他悄然接过披风,侧身过去,直叫这姑娘扑了个空。
“啪!”
女子瞬间摔在桌上,尴尬万分。
“姑娘回去后告诉万将军,韩某不会投诚。也不要再派人来,我不好美色。”
白豌看了她一眼,自嘲笑笑。
记得答应给画这幅壁画之后,万炎就旁敲侧击想让他投靠玄璃。
在每日珍馐美食,嘘寒问暖都被拒绝之外,这两日直接就派过来好几个美貌的丫鬟,近身服侍,各种滋扰。
轻叹一口气——
永远记得自己是大赢人,也是凌书墨的人。
呵!
还差一些填色就完成了呢。
然后,听天由命吧!
……
大赢废京城。
东城门城墙。
两个衣衫褴褛、食不裹腹的兄弟悄然出门找些食物。
他们全家都已经遇难,过的凄惨不已。
母亲和小妹被玄璃人掳走,家中财物和粮食也被洗劫一空。甚至房子也被烧的精光。没半点生气。
可运气如他们这般好,躲的极快,能苟延残喘至今。
沉重的城墙上有光影出现,似有什么场景浮现在墙面上。
“大哥,这墙上仿佛有房子!”
旁边饥肠辘辘的人听不懂这人说什么,正要给他一拳。
谁知,一个转身便被墙上场景惊住。
“这……这是……”
他们二人在看到墙上画之后,顿时被震慑呆住。
很多画师之作都是繁冗高节,寻常人根本看不懂。
百姓看画,多半是说像或不像,没有懂或不懂。
现如今,眼前的画再直白不过。
即便知道,这仅仅只是画,不是真实,却也让人刻骨铭心。
其中一个兄弟看过后只觉得心中郁结,声音低沉沙哑。
他只听到隔壁大哥说了句:“哥,好像看到咱们家了!”
“那棵柳树下,是不是咱们以前的家?!”
突然间,二人泪如雨下。
两个半大的汉子,如今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泪如泉涌,根本不听使唤。
他们不声不响的趴在那画的房子上,抑制不住的站在那里。
人世间最为苦痛莫过于此。
人还在!
但是家没了,国也没了……
接着,这壁画的事情悄然在民间传扬起来,秘而不宣。
短短数天之内,陆陆续续的一些平民百姓会来看看这画。
也许,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神妙画技,惊世笔法……
但是,他们的生活才是构筑历史的人。
只要看到一点点曾经的繁华,就会心有希冀,感动至深。
“其实,他们都有锥心之痛吧!”
披着白色皮裘的白豌看着,他就坐最角落里准备最后的填色。
也就是那天起——
再没有平民向他扔东西和咒骂,反而是隐隐希望这画能完成。
因为独自画这样体量的东西,常呕心沥血,心力交瘁。
白豌不得已还是坐上了轮椅,淡漠调着色,记着事。
最后,他实在扛不住,才终于睡了好一阵子。
两天后,这幅《惊变之卷》终于完成了。
辰时,玄璃军统帅万炎来观画,整个城门附近的守军配合着镇守引路。
但是,当他看到这墙面上的壁画时,惊的不得动弹。
所有大赢曾经的旧守军将士,仿佛雷击中一般齐齐走不动道了。
这墙上画的建筑写实,人物生动。不仅朴素淡雅,层次明确。
白豌苦心绘制,再现了当年自己在京城民间生活的无数场景。
从说书的,到卖糕点的,甚至城门口的乞丐,村头卖菜和卖阳春面的掌柜吵架都被画了进去。
这万炎看的是笔法用劲,可百姓和守军看的是消亡和毁灭。
因为…
这画乃是被战火摧毁之前的京城!
曾经那般繁华,人群熙熙攘攘,安定的京城!
可如今…
大家站在城墙画边,再看眼前战火弥漫,一片狼藉之景, 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这画留存这京城曾经的繁荣,无数百姓曾经的安定——这对他们而言是世间最美丽的画作。
“大赢变,京城耻,哭悲鸿。”
那画上的诗词文字,苍劲有力,仿佛火焰燃烧。
原本的大赢守军和百姓眼神已经变得不同。
甚至那些被迫投降的守军眼中,不少已经有了倦怠,忧愤之色。
他们眼中的对曾经故乡的哀思,愈发浓重。
万炎在看着画时原本是兴奋喜悦,唇角和眉眼都笑的欢畅。
可看到画最后这奚梦居士给的题字时,眼神里尽是淋漓尽致的愤怨和惋惜。
“将那个姓韩的给我押……”
他看了一眼墙上画作,又觉得笔墨构筑深厚欢喜。
忽然,停顿下来。
万炎愤怒中带着苦涩:“把那位韩先生,请……请过来!!”
就算惜才,也还是愤怒。
是了!
白豌的确答应了帮玄璃画一幅画,可从来就没有说过画什么内容。
这个,得怪他自己没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