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瞳孔狠狠一缩,旋即微微别开脸,遮掩住自己眼中的情绪,暗地里的心绪百转千回。
两辈子的历练争斗过后,审时度势这种基本技能早已不在话下。
他看到负霜嘴上说着要杀他,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杀意,也不曾真正下达命令,故而并不多么惊慌。
既然目前性命无忧,那便先探探情况。
“娘娘饶命。”
纯澈清冷的少年人不久前才受过重伤,本就雪白的肌肤更显透明,紧紧抿住的唇没了先前的艳丽,只余一丝丝浅淡的粉。
一缕的发丝散在额前,似有若无地勾勒着他潋滟的眉眼,更多的发丝则是仿若墨色瀑布一般垂在肩背处,衬得他愈发单薄脆弱,与他此时倔强凄惶的表情一道,逸散出哀伤绝望的气息。
好一个易碎的水晶男孩!
有宫人被美人美景触动,倒吸一口凉气。
负霜凉凉的一道眼风扫过去,凉气更凉了。
嘴角轻勾,身边的人见机,极有眼色地搬进来一把椅子,负霜款款落座。
“不用装了,陆黎。”
景和只觉得心脏狠狠一跳——韩负霜知道了他的身份。
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她真的像自己一般重新来过了?
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在没摸清楚状况之前,他绝不会让自己露出一点马脚。
“娘娘在说什么,奴不明白——”
他遮掩得很好,负霜至今未看出这躯体里换了个瓤子。
负霜虽不知重生之事,但却能看出眼前的男主在装腔作势,她不耐烦与之演戏,也没这个必要。
“本宫知道你想为陆家翻案,想为他们讨个公道,想将本宫及本宫身后的韩家都一网打尽,本宫今日来,是想见识下陆家唯一的后人呢。”
于陆家的事情上,即使韩负霜算是个罪魁祸首、最大反派,她也是问心无愧的。
技不如人,便要愿赌服输,站在不同立场上的韩负霜与陆家父子其实都很欣赏对方,可这不妨碍他们都想至对方于死地。
陆家可以在韩负霜与韩家毫无过错的时候为保住陈君彦而下狠手,韩负霜当然也可以在自己占据上风的时候随意处置手下败将。
易地而处,若是陆家赢了,韩负霜和韩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景和想要报仇这无可厚非,却不能站在制高点上说韩负霜害了他陆家。
若说非要怪谁——“你陆家的死局,是你祖父与父亲亲手为你们挑选的。”
不意负霜竟然将一切都摊开来讲,陆黎脸上装模作样的哀绝神情还来不及转换便僵住了,倒显得他有些憨傻。
周围的侍从大气儿都不敢喘,低着头噤若寒蝉,恨不得自己是座泥人木雕,毫无存在感才好。
这轻飘飘的一句着实有些刺激到了陆黎,本来想好的一点点试探负霜的方案被搅乱。
他在前世已经调查到了真相。
背负着血海深仇,隐姓埋名进入宫闱,成为了一个人人可欺的微末内侍。
一点一点算计着接近韩负霜,忍辱负重成为韩负霜的一条狗,抛却礼义廉耻,做了她的男宠,供她狎玩,更是在无数次地为谋取信任而手染无辜者的鲜血,做尽了自己曾经唾弃不齿的事情。
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东厂提督,不过是……奸宦。
宣平侯府三公子的确是顽劣任性的纨绔,却也是在忠君爱国的圣人书教诲下长大的,也是簪缨世家的矜贵公子,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最让人痛苦的还不是这些被人加诸于己身的耻辱,而是他以这些耻辱为代价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
真相让人难以接受。
忠君爱国的臣子被他们效忠的君王反手出卖,落得个满门皆灭的下场,陈君彦该死!
愚忠的臣子也是可怜可恨,竟然就那么拖家带口地从容踏上死路,宁愿为一个不值得的君王而灭门,也不愿意苟且偷生,为家小谋得一丝活路。
但他们已经死了,求仁得仁。
权势滔天到能把君主与忠臣逼到如此境地的韩负霜、韩家亦不无辜,同样是他要报复的对象!
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贵妇,再想起记忆中的庸懦君主,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却还好好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呢,明明是他们折腾出来的祸事,凭什么他们还能活得这般惬意?
说到底,陆家不过是这对天家夫妻及其背后势力博弈之下的炮灰罢了,这对尊贵无比的夫妻对抗着对抗着,便联起手来将他陆家满门埋葬了。
若说恨,当然是平等地仇恨着这两方。
可除此之外,为他们选择了一条死路的祖父与父亲,该不该恨呢?
人死如灯灭,怎样怨怼都没了意义,同时,他也清楚,被祖父和父亲的选择送上绝路的他们,也没有那般无辜。
陆显他们是在站队,站错了队伍自然是全家老少一同奔赴黄泉,若是成功了,他们这些被陆显与老侯爷护在羽翼之下的家人也会水涨船高,像今日的韩家一般吃着敌人的人血馒头。
未曾亲手染血便是无辜的吗?不尽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