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校尉很高兴周将军对自己的看重。
但毕竟孩子是自个的,他还是想亲自去接。
如今外面世道都乱,虽说周将军是当地地头蛇,还派了兵,想必不会出什么茬子。
可如果他能只靠理性做事,就不会在柳意来之前,一身本事还只当了个校尉了。
“尤其这不是刚出了左蓝平的事,我若不去亲自接,实在是放心不下。”
左蓝平就是那个强抢民女的,现在头颅还在雪地里挂着呢。
柳意表示理解:“爱子之心,理所应当,校尉想去便去吧。”
马校尉立刻更高兴了,但他还是心有顾忌:“只是我想着,周将军说这话,是不是并不想我去呢?”
他也并不是一点话音都看不出来的,周将军要替他送孩子出灵州,不就是不想他过去吗?
柳意:“不必担心,校尉不放心将孩子交托给周将军,恐怕,周将军也不放心将孩子全然托给校尉。”
马校尉差点没转过这个弯来。
孩子是他的,周将军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意意味深长:“左蓝平之事,不止校尉担心事有重演,周将军也担心。”
周将军的地盘,和左清明的地盘离得可不算远。
这件震撼了附近所有势力的“左蓝平凭一己之力灭自家满门”事件,他绝对是目睹了全程的。
包括当时柳意摆出阵势要和左清明打,周将军还写信去问“怎么个回事啊?”“你俩怎么就干起来了?”“你们打架归打架,我可是无辜的啊,不要牵扯到我”。
估计他当时也给左清明写信了。
只是恐怕周将军也没料到,左清明败得这样快,甚至都没给柳意与邹将军造成什么大损伤。
而他自然也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柳州官吏的亲属赶赴柳州与家人团聚,路过灵州左清明地盘,被左清明之子左蓝平强抢其女。
柳意摧枯拉朽一般冲上去大耳刮子扇左清明,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的时候,不少人都怀疑这就是她的阴谋。
没人相信她会真的为了一个小官家眷发动战争,不少人都觉得,她是衅鼓夺兵,抓住这件事为挑起战争的借口而已。
虽然柳意看似在这场战争中什么都没得到,只得出了一个人头。
可看事不能只从当下得到了什么好处看,只看如今,大家都躲着她走,不愿意惹她,就知晓她也不是真半分好处都没收到的。
总之,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本次事件,纯属阴谋的。
至少,周将军大概率是这么想的。
现在,马校尉跟他说:
——他的亲属也要赶赴柳州,且亲属就住在灵州周将军的地盘上。
周将军的心情估计是十分炸裂的。
完全可以想象他在接到马校尉的信件后,如何带着复杂的心情回的信。
而柳意在听到周将军要派兵护送时,就将他的心思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周将军是老将了,如今年岁大了,精力也不足,底下子嗣并无如他一般的勇武气概,因此他现在办事只求稳,估计此举也是想求个心安。
“周老将军也是害怕校尉的亲眷在他的地方出了事,校尉只管去就是。”
周老将军不放心马校尉,要亲自盯着,马校尉也不放心周老将军,也要亲自盯着。
那就两个人一起去好了。
何况,周老将军这么热情,肯定会把事情办的漂亮,马校尉去了灵州,估计威风的很,在家人面前也有面子。
柳意脑海中“将军打仗归来,发现女儿住狗窝,将军怒了,百万大军跟他一起怒了”的小说朗读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嗯……马校尉应该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傻,但不是真傻,自家亲生孩子放在岳家,肯定是留了亲信照看的。
要是他那岳家对孩子不好,他不可能将孩子们寄养过去,还每年都往那送财物。
她慢悠悠喝了口温水:“咳,总之,将军身边多带些人,如今天还未转暖,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端。”
古代人天气冷都会避免争端的,因为是真的会冻死人,所以她这次动手,才会震惊一票人。
马校尉是懒得想这些弯弯绕绕的,见自己的外置大脑柳大人给出明确指示,当即一口答应。
“好,那属下还是原计划,带人过去。”
柳意见他乐呵呵的样子,提醒道:“你可有写信告知岳家,别到时候带一堆兵过去,将人给吓到了。”
“大人眼中我便是那样鲁莽的人吗?”
马校尉立刻表明自己想的可妥帖了:“我早早便去信过去了,说了要带人来接孩子,又说如今我在柳州过得不错,孩子不会跟着我吃苦。”
柳意听着话音不对:“你没说你升任柳州都督的事?”
马校尉不好意思道:“这事……我想当面对岳父岳母说……”
柳意秒懂。
衣锦还乡嘛。
看来马勇也是幻想过将官职一拿出来,岳家人震惊惊喜的表情的。
只是……
操作起来确实可行,可灵州不少势力都知道马勇,要是哪个嘴快的,跑去告诉了马勇岳家人……
柳意耸肩,决定不管了,反正只是装个小的,和装个大的区别而已。
待马校尉走了,柳意拿出来周将军的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看。
关于这位周将军,柳意还是很清楚的,准确的说,她对灵州每一位势力主人都很清楚。
柳州与灵州是邻壤,她自从当上胡县的县令之后,就一直在搜集灵州相关的消息,现在柳意已经是柳州州牧,对灵州的各个势力分布也已倒背如流。
——灵州曾经是三皇子殿下的封地。
大安朝诸多皇子王爷中,活下来的这几个里,三皇子无论是才智,政治手腕,亦或者是军事能力,都属于拔尖的那种类型。
他最大的短板就是出身了,听说其母原本是个普通宫女,有一日皇帝醉酒,随手拉了个宫人安寝,便是三皇子的母亲。
她并不受宠,生下三皇子后,也只封了个低位份的长使,后来等到皇帝的子嗣越来越多,三皇子也成了隐形人。
或许是有这样的童年经历,三皇子比所有皇子都更努力,从小就读书好,习武也好,称得上是文武双全,卖力在皇帝面前表现。
结果没什么用,皇帝依旧是在他15岁时,将他送到了灵州,从此这偏远灵州,就成了三皇子的封地。
直到皇帝去世,大安朝崩亡,不被这个父皇看中的三皇子才摆脱了一辈子在封地当个透明人的命运。
他励精图治,广揽人才,发展军事,只要是将才无论什么出身都能得到他的提拔。
三皇子就这么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后他就死了。
三皇子平时很小心,吃饭用茶这些都有专人验毒,估计是真死于急病。
关于三皇子的病,柳意是渐渐打听到的,就是最简单,也最普通的伤寒。
柳意刚开始还怀疑是有人借病下手,但一打听三皇子的饮食起居,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勤勉读书,处理政事也相当精细,灵州大大小小的事,都十分上心,都要管,每日寅时起,子时睡,为了表达与将士们同一条心,吃穿用度十分节俭,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半个月都不会吃一回肉。
甚至,看重的文官生病了,他要亲自披衣日夜不分的去照料,亲手喂汤药,直到对方好了,才回到自己府上休息。
柳意当时看到的表情是这样的:“……”
一个人每天三点起,凌晨一点睡就已经够折磨了,还整天从头忙到尾,吃一些毫无营养又份量极少的食物。
他不生病谁生病?!
总之,三皇子活着的时候,他有一个“正统身份”,自身也能压得住自己招揽来的这些各有本事的人才们,灵州一切安好。
三皇子没了之后,人才们失了明主,他又没留下活着的子嗣(这也合理,身体不好,精子质量不高,就算怀上了孩子也大概率会流产)。
总之大家未来没有了方向,又各自都有能力,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
众人便经历过一番角逐,最终将灵州你一块,我一块的分完,就地散伙。
这位自小便努力上进,毫无懈怠,拿了“父皇你瞧不起我,但最终江山还不是被我接手”剧本的三皇子殿下,在剧本起初,便就此杀青落幕。
他的雄才大略,隐忍不发,韬光养晦,万千布置,全都一夜间化为了飞灰。
——“所以说,保养身体很重要。”
柳意端着个白生生的大茶缸,里面装着带点热的温水,一口一口喝着。
她不光自己喝,还招呼王若清:
“这批新出的茶缸不错,就当做福利发给州署的官员们吧,冬日里寒冷,多喝些温水对身体好。”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有个好身体才能干很多事,身体不好,就算是脑子再好也容易白费。
因此官位越大,柳意越养生。
王若清看了一眼色泽光洁,形态圆润的陶瓷茶缸。
她知道这是柳州第一窑厂烧出来的,这窑厂也是柳大人亲手督办,烧制出来的陶瓷并不像是民间常用的那样质地粗糙,容易碎裂,而是官窑里的陶瓷那般,不光外表光洁,触手如玉,甚至还十分结实耐用。
看上去,甚至比宫中用的还要好。
最要紧的是,它的产出十分惊人,烧制陶瓷之事她虽不懂,却也听宫中太监说起过有多不易,绝不会像是柳州第一窑厂这样顺利简单。
王若清心里清楚,柳大人的来历绝对不凡。
或许,真的如同民间一些人传的那样,是神仙下凡。
但她什么都不会说。
她现在是柳大人身边的秘书长,手下掌管着三十五个秘书,每日里处理的都是州中政事,住着落在自己名字上的院落,拿着官署发下来的俸禄。
王若清想:我不需要深思柳大人的来历,我只要做好她身边的秘书长就好,柳大人好了,柳州就能好,柳州好了,我们所有人都能好。
她恭敬而又严肃的应着:“是,已经记好了,今日就办。”
柳意是不知道自家严肃秘书长刚刚心里有多少内心戏的。
这大茶缸的样式,和现代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茶缸差不多。
对,就是那种外表印着一些花样或者文字的大茶缸。
上面或画着领导头像,或写“为人民服务”,或写“四个现代化”,也有搞传统文化的,画着梅兰竹菊,龙凤呈祥,寿比南山等图案。
都是尺寸大,容量在一升以上,两侧都有把手,方便提拿。
在八十年代,它会出现在家庭,工地,田间地头,或者各个单位中,有时候也会用在发放奖状时,充当奖品功能。
随着时代发展,这种昙花一现的大茶缸很快成为了时代特色,被渐渐淘汰。
但柳意上大学的时候,它倒是又流行过一阵,这时候大家也不说它“土”了,反而觉得拿着八十年代的大茶缸很有一种好玩感,商家也很会潮流结合,往上面印的字都是一些好玩的梗。
印字足够好玩,价格又便宜到很适合贫穷大学生的钱包,这种杯子一度成为了学生们的流行。
那阵子,宿舍里处处都是白底红字的陶瓷杯,时而看见有人拿着“全村的希望”,时而又能看见“抬杠运动员”,桌上摆着“领导专用”和“熬夜达人”。
但在现代便宜无比,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一个杯子,想要造出来,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窑厂师傅和窑头陶工多少脑细胞。
没办法,时代鸿沟在这。
也就是柳意能开挂,实在是技术达不到的地方,咬咬牙花钱去系统里买的设备也就行了。
实际上就算她能开挂,能做出这些陶瓷来,也是因为如今柳州在她手里,所有柳州的窑工听她指挥,要不然凭她自己折腾,虽说未必折腾不出来,但也绝对称得上是费时又费力。
如今好了,她只需要给一个方向,以及丢下去各种资料,自有一群人掉一堆头发的去研究。
这杯子还只是附带,最要紧的,是技术提升之后能够制造出来的各种陶瓷器物。
大安朝的陶瓷技术很一般,只能说是刚起初阶段,但氏族们已经表达出了对陶瓷的偏爱。
那些打造的小巧精致,漂漂亮亮的陶瓷,是柳意想好了送去南方氏族那边赚钱的。
但因为柳意提过一嘴这大茶缸,第一批按照她印象中的茶缸制作出来之后,立刻就被窑厂那边送到了她这。
柳意倒是没对图案提什么意见,她单纯喜欢这茶缸的保温功能,虽然比不上双层不锈钢结构的水杯保温,但在古代已经很够用了。
虽说如今已是初春,但在北地,三月的天还是有些寒冷的。
在这样的天气下,可以捧着一个陶瓷大茶缸暖烘烘的喝上一些温水,幸福感直接爆表好吗?
而且,它也不光是靠着漂亮的外表赚那些氏族的钱。
陶瓷的用处可多了去了,下到家具用品,锅碗瓢盆,中到电子元件,医疗领域的人工骨骼,上到热保护系统,发动机部件等等等等。
到了古代才能清晰意识到,在现代时习以为常的各种生活用品,都涉及到了各类科技加成。
比如现在,要是不烧个陶瓷玻璃什么的,柳意连实验室的器皿都配不齐。
她问:“之前提过的,一旦陶瓷技术成熟,就尝试着制作各种实验室器皿,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
王若清一个磕巴都不打的当即回道:“窑厂在制作了,但关于器皿的形状和尺寸精度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攻克,密度与强度还在实验中。”
柳意点头:“这事虽然要抓紧,但也不要为了快速完成任务放低质量,事是办不完的,宁愿制作的时间再长一些也要保障质量。”
王若清:“是,我会向第一窑厂的吴厂长转达您的意思。”
这头柳意继续忙碌,没再去想周将军的事。
那头周老将军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们说,是不是柳意在那左清明身上吃到了甜头,来我们这故技重施了?”
周老将军今年五十有六,早年东奔西跑的四处打仗落了病根,如今身子骨并不如何好,头发花白,平日里若是不穿盔甲,看上去与一个普通花甲老人没什么不同。
不等下属们回答,他自己先摇头:
“不对,不对,那马勇的家人早早便在灵州了,那时候柳意可还没出现呢。”
下属们便纷纷安慰:“恐怕是事有凑巧罢了,就算是柳州牧要做筏子,也不至于拿自己手下大将的家眷做。”
“正是,应当就是个巧合。”
周老将军的理智告诉他:没错,就是个巧合。
情感告诉他:不行,还是要万事小心。
比起灵州其他人,他是第一个敏锐觉察到柳意“无害鲁莽”外表下藏着什么的。
这世道,不知道生出了多少军阀,可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盲目的抢地盘,增加手中兵的人数而已。
之前周老将军与左清明就有些摩擦,只不过是两人手中兵力差不多,彼此之间还在拉扯罢了。
唯有柳意,无论她手中是有一县,还是一州,竟都像是在治理国家一样的治理着这些地方。
且,柳意始终保持着平衡,一种让人不会小瞧她,又不会想要对她发动攻击的平衡。
要做到这些可不容易。
要说她没野心,他能把路边的马尿喝了。
所谓的没野心,打败了左清明却不占左清明的地盘,标准古代人思想的周老将军或许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放弃抢夺地盘,但他坚信,柳意不抢肯定不是因为她不想有更多地盘。
绝对是所图更大!
周老将军当即决定:“走,去马勇那岳家看看,我估摸着他人还是要来,无论如何,先将这面子情摆出来。”
柳意行事一看就是个有章法的,打左清明之前还写了封信打了打嘴仗呢,应当也是个讲理的。
还有马勇,大安朝还在时,倒是见过的,此人向来无甚心机,除了嘴巴不会说话一点,别的倒也算正直。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个老家伙方方面面都给马勇招待好了,想那小子也不好意思翻脸。
马校尉的岳家在灵州图县,一个有些繁华,但并不是最繁华的大县。
他的岳父名为裴光霁,是当地乡绅。
周老将军决定来找裴光霁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家早逝的闺女烧纸。
裴光霁此人,周老将军在脑海里拉了拉记忆,很快得出结论。
首先,他能当上乡绅,与他个人的努力是没有一文钱关系的。
裴光霁这个乡绅身份,纯粹是祖父与父亲给力,两代靠行商积攒了不少家产,在他刚及弱冠时,便买官买了个员外郎的身份给他。
他为家中独子,从小被宠大的,读书不好,练武不行,长辈们思来想去,觉得家业靠他大概率是不行的了,于是为他划定的路线便是守成为主。
在长辈的安排下,他与当地另一个员外郎的女儿曹白梅成婚。
两家人成婚的时候,那员外郎家中已经败落,听说就只剩下一个两进院子了,但裴家还是欢天喜地的迎来新娘子。
原因很简单:曹白梅性子稳重,很有些手段,年纪轻轻,就能在家中出事的时候站出来顶大梁,若不是她,曹家也不会还能保住一个两进院。
这样的姑娘或许有些人家嫌太强势,对于裴家来说却是刚刚好,裴光霁性格太弱,又被养的一身少爷脾气,与曹白梅正好互补啊!
因为长相问题,他们一点都不担心曹白梅会仗着裴光霁性子软弱欺负他。
也不用担心裴光霁不听娘子的,他虽文武都不成,但有个好处,就是够听话。
只要长辈们与他说,日后听你娘子的,他就会老老实实听话。
果然曹白梅嫁过来之后,很快拿住了裴光霁,裴家的长辈们去世之后,有她操持,裴家也没有败落。
曹白梅与裴光霁孩子并不算多,生了五个,只活了三个,马勇的妻子裴宁安就是唯一一个女儿。
儿郎的婚事好找,就算是找不好也没关系,虽然麻烦,却也不会不好处理。
女郎的婚事就难找了,毕竟是嫁去人家家里过日子的,若是受了委屈,娘家也鞭长莫及。
要给孩子看婚事时,夫妇二人左看右看,看了许多青年才俊,最终还是曹白梅定下了马勇。
当时裴光霁不愿意,觉得马勇太穷,又是平民出身,未来官途怕是不好,女儿跟着他要吃苦。
曹白梅却道:“我看这世道要不好,选那地主乡绅虽可富贵,但一有乱子,第一个死的就是这些人,马勇虽然官职不算高,但手中可是有兵的,光凭这个,无论世道怎方面样,他都能护咱们闺女平安。”
“更何况,此人性子不错,瞧着是粗犷,却是个热心肠,也愿意不纳妾,再加正是因着他官职不高,不方便带着家眷去各处行兵,他已与我说了,是乐意成婚后宁安还是与娘家一同住的。”
裴光霁原本就耳根子软,再一听选马勇做女婿,女儿出嫁后,还能住在家里,当下就乐意了。
事实证明,曹白梅是真的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看出了世道要乱,果然没几年,各处就开始生乱。
大家渐渐不谈氏族了,只谈谁手里有兵。
裴家因着有个当校尉的女婿,也没人来为难他们,就连县太爷见了面都客客气气的。
马勇虽然四处被调动,并不能常常来看完妻子,但他确实也是个不错的性子,两人每次见面,都十分亲密。
本来一切都好,谁知道闺女生孩子的时候会难产而死呢。
一想起这,裴光霁就忍不住落泪。
“姑爷如今出息了,听说在柳州当了什么大官,手底下管着许多人,还要接孩子们去享福,宁安啊,你就在底下放心吧……”
裴光霁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他一生中遭遇到的所有痛苦,都是来源于亲人去世这种无法改变的生死大事。
爷爷奶奶去世,他要哭上几年。
父母去世,他要哭上几年。
等到闺女去世,他更是逢年过节就要来祠堂哭上几场。
自从收到马校尉表示要来接孩子的信之后,裴光霁更是三天两头的来一边烧纸一边哭。
曹白梅过来找他,见着他哭得抽抽,自己也忍不住抽抽眼角。
“行了,你这个月都来多少回了,也不怕扰了宁安的清净。”
裴光霁红着眼扭头看他,唤了一声:“娘子。”
曹白梅的语气立刻变软了:“好了,莫要哭了,宁安虽没了,映云与映风不是还在吗?”
说起这个,裴光霁眼泪更是垂落:“我舍不得他们,这两个孩子,可是一点点在我们手边长大的,能不能与女婿说一说,要不,就还是让映云映风留在我们身边,他若是想孩子了,可以过来探望……”
“行了,你还真想留两个孩子一辈子在身边啊?”
曹白梅伸出手帕,轻轻为夫君擦拭眼泪。
裴光霁如今已满五十,按理说,应该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才对了。
可他从小生的白净好看,五官精致,等渐渐长大,虽不爱读书,却爱画画,气质便是文弱中透出了一丝儒雅。
曹白梅当初答应这门婚事,除了因为家里确实需要钱,其他便是因着裴光霁这相貌实在好看了。
哪怕如今已五十岁了,也是好看的,因着保养得宜,他脸上只生出了一些细纹,微微停留在眼尾,发丝里掺的一些白丝被精细梳起,那双桃花眼望向人的时候,依旧是年轻时一般明亮。
曹白梅有时候回家来,在外面操持家业觉得累,等看一看裴光霁这张脸,就觉得浑身都舒服了。
她说话的语气便愈发柔和:“我们年纪大了,终究没办法养孩子一辈子,他们毕竟是姓马,宁生和宁康如今也有自己的家,你如今要将俩孩子留在身边倒好,待我们终老,他们这两个舅舅可未必能像是我们一般待他们好。”
“他们敢!”
裴光霁立刻吊起眉毛:“那可是他们亲妹妹的骨肉!就是咱们家的人!我裴家的人!”
柳意之还短暂设想过裴家会不会薄待马校尉的两个孩子。
裴家还真没有薄待,相反,因为是唯一女儿留下的孩子,曹白梅与裴光霁只恨不得将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但两人并不是只有裴宁安一个孩子,府上住的人多了,总有人看这两个借住家中,但被最大的两位老太爷与老太太疼爱的孩子不爽。
曹白梅叹道:“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思,如今他们也有孩子,自己亲生的孩子,和侄儿侄女,自然是亲生的看着更亲了。”
就算是现在,儿子儿媳们有时候还会因为他们对映云映风这两个孩子的优待觉得偏心呢。
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都会更看顾自己的家,现在有他们两个老的压着还好,等到他们去了,一切便都不好说了。
裴光霁是独生子,不懂这个道理,却也知晓底下的儿子儿媳并不像是自己与娘子一样,真心疼爱两个外孙孙。
像是以前就发生过,底下下人在大儿子的女儿,以及外孙女映云的事上面,偏颇过大孙女。
这事倒是很快就被大儿媳发现,她清楚知道上面两位长辈对唯一女儿留下的外孙们的疼爱,不等其他人反应,立刻就去找曹白梅与裴光霁请罪。
说是下人们疏忽,其实这世间的疏忽,不就是因为觉得没关系吗?
你看哪个下人敢在送东西的时候,对着裴光霁疏忽了?
因为裴家迟早要被大儿子继承,因此在自家的小姐与寄住的表小姐面前,下人们自然是想要更讨好自家小姐。
毕竟日后,大老爷与大夫人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裴光霁这三天两头要哭女儿,除了纯爱哭之外,也是想要在底下人眼中展现出他对女儿留下来的骨肉的疼爱。
现在被娘子戳破,他红着眼,愤愤不平起来,一边往盆里放纸钱,一边骂道:
“老大和老二两个也是没良心的,他们倒是好,一窝一窝的生,恨不得将这裴家当做兔子洞,各个是这个好也要,那个新鲜物件也要抢,也不想想自家亲妹子一辈子就留了这两个血脉,我的宁安啊……”
美人落泪,哪怕是老美人,看着也是好看的。
曹白梅却没像是之前那样哄他,肃下脸色:
“收声吧,你这样哭,让映云映风听了,还当他们亲爹那是什么龙潭虎穴呢!”
裴光霁只能收了哭声,自己擦擦眼泪:“白梅,娘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听闻,那柳州牧是个性子不好的,你说,怎的她一拿下柳州,女婿就要接孩子过去了?”
他左右看看,放低声音,凑到曹白梅耳边,小声道:
“你说,会不会如同书上写的一般,是要两个孩子去当质子的?”
曹白梅:“……”
她一时无语,但看看丈夫的脸,这份无语便迅速心平气和下来。
“放心吧,你女婿看着傻,人精着呢,肯定是他觉得柳州住得好才要将孩子们接去的。”
裴光霁对“马勇人精”这几个字,露出了怀疑神情。
曹白梅也习惯他这单纯无脑的性子了,看看脸,什么还不能习惯的呢?
“走吧,你这哭了一场,回去眼睛又要肿了,让人给你敷一敷眼……”
两人正一边说着,一边出了祠堂。
说起来,当初裴光霁要将女儿的牌位放入裴家祠堂,裴家的几个叔伯长辈还强烈表达了反对意见。
出嫁女的牌位,怎么能放在裴家的祠堂呢!
他们裴家,可是太原裴氏分出来的!
气得裴光霁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和自己的叔伯们吵架:
“鬼的太原裴氏!那是我爹和我爷爷为了生意好做编出来糊弄人的!咱们裴家在太爷爷那辈!还搁土里种地呢!”
他吵的儒雅气度不在,把几个老头气得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但最终,还是曹白梅拿他们这一支出族威胁,才算让那些反对意见消停了一阵。
马勇也回来过一次,他就很光棍:我们马家也没祠堂来放宁安啊。
他发声之后,这些被压下去但还吵吵嚷嚷的意见便安静了。
等马校尉就在隔壁州带兵负责驻军时,这些声音就风儿一般的消失了,仿佛从来没人提出过意见。
曹白梅从那时候便更确定了,当一个人手中有了权力的时候,什么规矩体统,全都要往后退。
因此哪怕她现在这么大年纪了,也并没有完全放手家中的事,家里的财产地契房契各类商铺,还是握在她的手里。
底下的儿孙们再怎么顽劣,在她这个当家人面前,却个顶个的乖巧。
“母亲,父亲。”
大儿媳陈晓姝带着马映云正在散步,远远见到两人,连忙上前见礼。
曹白梅问她:“你这是从映云院子里过来?”
她说着,眼神疼爱的望向马映云:“乖,到祖母跟前来。”
再摸摸手:“手怎么这么凉啊?如今虽已开春了,但毕竟还冷,出门还是要拿着手炉的好。”
马映云今年十一,相貌并不随母,倒是与马勇五官很像,但这也不妨碍曹白梅疼爱,捂着她的手,将自己的手炉推给她。
裴光霁也疼爱的直接解下自己的斗篷往她身上披:
“以后出门要多穿一些,不要为着一点松快再把身体冻坏了。”
马映云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外祖你身体也不好,还是你穿着吧,我让丫头再拿个斗篷来就行了。”
曹白梅笑呵呵道:“没事,你外公身体好着呢,一会我们就进屋了。”
陈晓姝已经习惯了公婆对侄女的疼爱,只笑呵呵的道:
“我听说妹夫要来接这俩孩子,我心里实在是舍不得,就买了一些衣物料子送过去,诶,这在咱们家住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接走呢。”
这就是在打听接走的事到底保准不了。
现在整个裴家都知道了,马勇想接走孩子们,老太爷舍不得,天天往祠堂去哭。
陈晓姝是提了心问的,她肯定是想让那俩孩子被接走的,倒不是容不下侄儿侄女在裴家,但老太爷与老太太对这两个孩子的疼爱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了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待二位终老之后,甚至能干得出来将一部分裴家财产分给两个外孙的事。
她夫君,裴家的大老爷,就没少担心过这点,他自己对着爹妈不好张口,就推她来。
想起这个,陈晓姝就想骂人。
她那个夫君,染了一半公公的性子,却没传下公公的体贴柔情,遇到事就躲,没事就充大爷,还让她去冲锋陷阵。
要她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两个孩子虽然是借住,但人家亲爹也不是不给钱啊,每年一车车的东西往家里送。
可见那妹夫马勇,也不是个穷的,又是当军官的,估计人家还看不上裴家这三瓜俩枣呢。
曹白梅几眼就看透了大媳妇想问什么,也不为难她,直接给了答案:
“他们父亲实在是想他们,想着孩子也大一点了,如今自己个也稳了官职,还是接到身边教养更好。”
陈晓姝还想再打听几句,一个仆从已经急匆匆小跑而来,先见礼,才对着裴光霁与曹白梅道:
“老太爷,老夫人,周将军来了,说是要拜见老太爷呢。”
周将军?
众人心神便都一震。
如今整个县谁还不知道周将军啊,他们现在可都是算得上是在人家手上讨生活呢。
周将军,就相当于是他们这块地界的土皇帝。
裴光霁一下就怂了,下意识去看曹白梅:“娘子……”
曹白梅握住他的手,又对着同样吓了一跳的马映云安抚一笑:
“无事,应当不是坏事,我与你一道去见周将军。”
两人一道匆匆离去,陈晓姝忍不住有些担忧的紧了紧手。
她娘家是荆州的,原本也是富贵,结果前两年就收了信,说是荆州那边出了个秦王,四处搜刮钱财,她娘家就倒了霉,被按了个罪名,一家子都没了。
陈晓姝哭得天崩地裂,却也无计可施,丈夫也不能共情她,倒是婆婆与公公叫她过去宽慰,还说无论如何,她还是裴家的未来主母。
再难过,日子也要接着过,可如今又听到当权者要来家中,陈晓姝心慌的不行。
扶着她的丫头忍不住问:
“大夫人?”
发现自己捏疼了丫头,她连忙松开手:“没事吧?”
“没事,太太,您不舒服吗?”
丫头才十三岁,不懂周将军来为什么要害怕。
陈晓姝摇头,面色苍白,怎么也定不下心神:
“你去让人叫大老爷回来,就把周将军来裴家拜访这个事说给他听。”
马映云虽然才十一,但从小就被曹白梅亲自教养,也懂这里头的道理,此刻也是有些无措。
陈晓姝赶紧道:“没事,老人家不是说了吗?应当不是坏事,好孩子,今日就不带你出去玩了,你先回去歇着,下次再带你烧香去。”
马映云连忙点点头,回了院子,丫头们见着她回来,都很惊讶。
“姑娘不是要和大夫人去烧香吗?”
马映云道:“有些事,改天再去吧。”
她心里担心外祖母和外祖父,却什么都做不了,回了屋子里随手拿起一本书想看,又看不进去。
这几天,马映云其实都看不太进去书。
她比弟弟马映风大三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能看得出来,家中亲人也不是各个都欢迎他们在裴家的。
有时候自己感受到了那种情绪,马映云自然心里委屈,可她也清楚知道,实际的委屈她是没有受过的,外祖母与外祖父疼爱她们姐弟,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舅舅与舅母们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孩子。
有时候,她也会很盼望爹爹来接他们,只是如今爹爹真的要来了,她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万一爹爹不喜欢他们呢。
万一他们住不惯柳州呢。
只是如今,这些担忧,都被周将军来裴家拜访的事压了下去。
周将军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裴家。
还指名要见外祖父。
他甚至不知晓,裴家的家业都是外祖母在打理。
裴家会有事吗?
马映云的担心很快就被消除了。
原本在外面潇洒的裴家大老爷火急火燎回了家,还拉上了二弟。
本以为是祸从天降,结果就听父母说:
“周老将军与你们妹夫是旧识,如今外头不是乱吗?听说妹夫要来接人,他也是想来帮忙,愿意一起护送一道路。”
两兄弟直接傻眼了。
“妹夫,妹夫还能认识这等人物呢?他不是只是个校尉吗?”
裴光霁端起茶喝了一杯,他没心情回答,因为他正在捧着茶杯神游天外。
都督。
他女婿竟成了都督了。
这样大的官,是他们家宁安的夫婿,映云映风的父亲?
曹白梅倒是说道:“你们妹夫稳重,之前在信中没说,还是周将军说了我们才知晓的。”
裴光霁:都督,这怎么一下就成都督了?马勇稳重吗?不觉得啊?
曹白梅:“他如今升官了,升任柳州都督,是柳州牧手下的得力干将。”
裴光霁:那岂不是,一个都督,要喊我岳父,喊白梅岳母?
曹白梅:“这事你们知道也就行了,回去安抚一下自家妻儿,我可提醒你们,别在外仗着你们妹夫的身份胡咧咧,要不然我决不轻饶,行了,都回去吧,我去看看映云映风,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好消息呢。”
待两个儿子同款神游天外的出去了,曹白梅才露出兴奋之色:
“真是没想到,竟有一日,要有个都督喊我为母亲了。”
夫妻二人高兴了一会,又去看马映云与马映风。
他们要将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两个孩子,父亲是都督,这俩孩子日后无论去到哪里,他们也能放心了。
柳州城——
马校尉威风八面的带兵出了城,他骑在马上,十分意气风发。
一想到自己要在孩子们和岳家全家面前,宣布自己当上了柳州都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