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入克拉瑞恩的肺中,她感到自己的胸口被名为死寂的严寒冻结,仿佛自己被一只大手拖入了永不见生者气息的堕影冥界。
我现在的处境,不会很糟糕吧?
她的意识在冥河之水的侵蚀之下变得残缺,思维能力的回路被巨车车轮碾断一般难以接通,她的目光变得呆滞,已经无法再去思考求生的可能。
但让几近失去思考的巫童感到奇妙的是,她的腰侧在变得温热,某种力量正在抵抗死亡之河的冰冷。或许是出于本能,她向着腰侧摘去,掀开了自己仅剩的最后希望。
那是盛着托姆圣水的玻璃瓶。随着封口开启,这团温暖的液体快速溢出,包裹了克拉瑞恩的小小身躯。
“好暖和……”
巫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到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体内,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回去。她可能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鬼,但她的坟墓不应该是冥河,她的余生不应该以劣魔的荒唐样子度过。
“克拉瑞恩,抓紧了!”
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克拉瑞恩的胳膊,一把将她拖出了冥河水面。那是一个高大的提夫林,她的翠绿秀发在阿弗纳斯的风尘中飘扬,在她的腰上束着结实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紧紧握在浅岸上同伴们的手中。
“阿娜把她捞出来了,往回拉!”
随着吟游诗人的口令,冒险者们一齐用力,将小鬼与女战士拖到了岸边。
为了救自己出来,这帮疯子居然不惜让自己的下半身没入死河之中。
克拉瑞恩来不及思考原因,在同伴们惊喜地拥抱与庆贺之中,她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陷入沉睡。
——
“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当克拉瑞恩再次尝试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阿娜克伊丝温柔的笑脸。她正一丝不挂地仰躺在提夫林女战士的膝上,对方也已经脱下了盔甲,以免女孩的长角被硌到。
“你的衣服湿透了,随身物品也被冥河冲走了大半。不过维斯特拉和珊娜正在帮你烘干。”
克拉瑞恩缓缓起身,她身上的骨头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她尝试轻轻握拳,却感到格外有力。这种怪异的不和谐感,好像她重塑了肉身一般。
“哟,你醒啦?”
魁梧的狼女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身边的卓尔也向自己点点头。维斯特拉将那些打湿的衣物一件件摊开在珊娜菲亚的面前,让后者的火焰戏法将它们烘干,再由维斯特拉叠好。
不过,在这几块巨岩围成的空地上,找不到男同胞们的身影。
看到克拉瑞恩到处张望的样子,阿娜把衣物放在了光溜溜的巫咒之子面前。
“先把衣服穿上,之后那些小伙子会过来的。”
“唉呀,看上去你还相当健康,不错不错。”
就在克拉瑞恩迟疑地接过自己的服装准备套上去时,戴着宽边帽的浮夸身影从一块巨石后面走出来。他一边捋着自己没有半根胡子的下巴一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我们还以为未来的深水贼王这下彻底完蛋了呢……喂喂喂,别乱丢法术啊,很危险的!”
火焰箭从珊娜菲亚的指尖向着吟游诗人的方向不客气地蹿出,险险擦过他的肩膀,同时烧焦了一小块布料。
“我的衣服很贵的!”
“阿莱斯特,我不是说了在克拉瑞恩穿好衣服前男性止步吗?”
阿娜将光屁股的克拉瑞恩挡在了身后,警惕地看向以好色着称的半精灵。
“那凭什么2号能在这里啊?他不是男的吗?珊娜和他就应该和我们一起在一旁吹凉风才对。”
珊娜菲亚的面部细节慢慢扭动,并不属于她的男性嗓音从她的喉中发出。
“你怎么敢假定我的性别?我只是个残魂而已。”
2号摆出一脸义正辞严的郑重表情。
“啊靠,你小子,别以为躲在珊娜身体里我就不敢动手了……”
阿莱斯特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在他的身后,狼女已经笑嘻嘻地张开了她的爪子。只要吟游诗人敢多说句什么,他的脖子肯定会立刻扭向后背。
“再…再说了,本人可是那个阿莱斯特,又从来不缺漂亮姑娘陪着。你们真觉得我对那瘦胳膊瘦腿没二两肉的小屁孩感兴趣?
我只是听说克拉瑞恩醒了,过来担心一下不行吗?你们也太错怪你们好心肠的同伴了。要我说啊,真正的好姑娘就应该在该丰满的地方……等等?”
阿莱斯特的手势停止了维斯特拉即将施暴的动作,他眯起眼睛,嗅探着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没有骂我?你是谁?克拉瑞恩呢?”
这句话刚落下,阿娜她们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放在平时,那个性格顽劣的小鬼绝对会毫不客气地用粗口回击挑衅她的吟游诗人。但现在,她却出奇的安静。
“克拉瑞恩?”
阿娜转过身来,打量着背后已经换好衣服的巫童。在她的眼前,是一双清亮的眸子,茫然中又带着几分……纯真?
“发发发发生了什么?”
就连一向稳重的咒剑士此刻都被吓到了,她慌张地后跳老远,再次打量起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眼前的清纯小姑娘,可能是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克拉瑞恩。
“出大事了,我去把其他人喊过来!”
吟游诗人吓得脸色连变,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巨岩背面,唤醒还在休息的男性同伴们。
——
现在,小队成员们围坐成圈,他们不安眼神的汇聚点,是处在圈中心不知所措的克拉瑞恩。
“小费,你一向聪明博学,你知道到底怎么了吗?”
这个清纯风小姑娘不可能是他们曾经的小鬼头,这点已经在同伴之间达成了共识。他们开始寻找真相,而最可能的知情者,就是游荡者费迪南多,小队的书虫与学识库。
“……”
费迪南多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一脸好奇的巫咒之子,沉默地空气让其他人感到煎熬。
“……问话,名字?”
小费这家伙还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只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述自己的意思。
“克拉瑞恩,姓氏忘记了。”
克拉瑞恩的鱼尾不安地在屁股后面摇摆,她感觉自己像个莫名其妙受审的犯人,但她还是老实地回应着。
“出身地?”
“呃…深水城王冠街区?”
他们早就听闻克拉瑞恩是女术士的孩子,看上去她原本也应该是个享受美好青春的有钱人子弟。如果不是被自己的母亲卖给了海鬼婆的话,想必她也会穿着得体的礼服出现在深水堡的上流宴会中。
“如何证明?”
听到这句话,克拉瑞恩默默地指向了坐在一旁的阿莱斯特。
“在我还小的时候,有天半夜我看到这家伙从我的邻居家别墅的二楼窗户翻出来,从庄园里溜走了。”
“咳咳咳嗯哼……小孩子晚上早点睡觉去,不然长不高的。”
阿莱斯特尴尬地清咳声印证了巫童话语的真实性。
“听上去她好像就是克拉瑞恩。”
江逍遥左看右看,也没从昔日搭档身上看出什么不同。但小费依旧摇摇头,继续发问道:
“你的信仰是什么?”
“托姆。”
“…………哈啊?”
在众人一片沉默之后,这俩字音节仿佛深水炸弹一般在他们的心中掀起涛天巨浪。论
什么?谁?托姆?这个邪术士小鬼在说什么疯话?
论对神性的不敬,克拉瑞恩绝对是他们之中最突出的一人。她自称深海梦境之主这异界存在的信徒之时,本就相当于摒弃了对本位面众神的信仰。现在又谈何信仰勇气与牺牲之托姆?
再说了,勇气、忠贞、奉献、自我牺牲,托姆的教义中她又与哪一条沾边了?徒手打捞冥河水也算勇敢么?那更可笑。这不过是自己的愚昧鲁莽,并落入死亡边缘食下恶果,绝无勇敢可言。
倘若一惯自私自大的克拉瑞恩能与神圣者托姆有一处相似,那食人魔也理应改吃素食。
“嗯……谷地开垦历1494年落叶之月,克拉瑞恩变成疯子……”
阿莱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本书,用羽毛笔唰唰书写起来。这本书的封皮上还印着《阿莱斯特吟游记》几个烫金大字。
阿娜克伊丝一拳砸在吟游诗人的脑袋上,紧张地用手背贴上巫童漆黑长角下的额前,想确认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因为泡在冷水里生病发烧开始说胡话了。
“你不是信奉一头大章鱼的吗?”
“那是什么?听上去很有意思。”
“坏消息,朋友们,我们失去了一名邪术士!”
阿莱斯特故作悲痛神色,挤眉弄眼之间又挨了一拳。
“我想,这姑娘可能没有在开玩笑。我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种神圣祝福?”
一直没开口的牧师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了克拉瑞恩的眼前。若是在平时,这小鬼一定会一边嚷嚷自己和牧师八字不合一边逃走。但现在,她根本没有回避的意思。
“告诉我,迷途的羔羊,是什么引导你前进?是什么赋予你力量?”
“……恪守誓言,永不背誓?”
克拉瑞恩有些不太肯定地回答眼前笑眯眯的牧师。
“孩子,何为诚实?”
“不诳语,不欺骗,言出必行。”
“何为勇敢?”
“谨慎深思,并无畏躬行。”
“何为怜悯?”
“援助他人,行锄强扶弱。宽恕敌人,并用心感化。”
“何为荣誉?”
“公平待人,躬行荣誉为世人树立典范。力行善举,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何为责任?”
“服从上级,为自己的行为与表现尽责,为所护卫之人尽责。”
不应该属于克拉瑞恩的回答却从她的嘴里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彻底看傻了众人。
“很好,托姆在上,祂拯救了又一个即将堕落的灵魂,并为我们带来了祂的使者——一位真正的白骑士,一名高尚的圣骑兵cavalier!”
牧师满意于眼前小小圣武者的回答,从这孩子的眼中,再也看不到狡诈与恶意,只剩下圣洁的光圈。
“这真不是被托姆洗脑了吗?小费,这是怎么回事?”
“冥河,重生。”
“那不是应该重生变成劣魔吗?这怎么从水里蹦出来了个圣武士啊喂?各种意义上都很不对劲吧!”
阿莱斯特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继露露之后,他们队伍中死板正经的角色可能又增多了,这对趋于混乱自由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出笑话可不够有趣。
“这个嘛,大概是那几瓶圣水在冥河中阻隔了河水的影响。将原本腐化的方向转变了。”
诗人这个问题交由沃尔金来解答。按照常理,冥河会模糊凡人的记忆,篡改其灵魂并使其劣化堕落,让内心转化为邪恶,肉身转化为邪魔。可由于圣水混入冥河进一步影响的插手,转变的过程发生了诡异偏转,反而涤净了克拉瑞恩心中对世界的恶意,高尚其灵魂,祝福其躯体。
走上岸的不再是劣魔,而是恪守托姆誓言的圣者。就连那些誓者信条,都被一同刻印在了克拉瑞恩灵魂的深处。
“孩子,虽然我不是托姆的牧师,但依然为你的转变而高兴。我们需要更多善意来拯救头上这座城市,从魔鬼手中抢下它,并送回它原本的地方。”
“以托姆之名!”
克拉瑞恩当即立正,郑重地看向牧师。
“以托姆之名。”
“喂喂,别给我在那里自我感动啊!你知道江逍遥的好搭档没了他有多伤心吗?他都自闭了!”
阿莱斯特不客气地打断了两名圣职者的交流,他向着江逍遥的方向大吼。
“你也不想一起偷东西的合作伙伴就这么金盆洗手吧?”
“啊?我?无所谓啊,倒不如说以后我一个人单干再也不用分赃给那个小鬼了。”
法师很随意地靠在剑杖上,他可不会因为和自己分赃款的人少了一个而失落。
“有一种叛逆不良女儿终于走出了青春期,洗掉纹身正式报考神官编制工作的感觉。”
“呃,这位老妈妈也……”
阿娜克伊丝感动得拭去眼角泪花,把她曾经的半身板甲、直剑和盾牌塞入克拉瑞恩的怀中。如同一位为赶考的孩子收拾行李送行的母亲。
看到同伴们一齐祝贺着新任圣骑士的诞生,阿莱斯特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才好了。
总之,他们没有失去自己的同伴,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接下来的转变,只能慢慢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