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是对着完颜活女又像是对着耶律马五说的。

    时立爱明眸稍稍一亮随即暗沉下去。

    耶律马五则摸索着右边腰身仅有的一壶烈酒，踌躇着该不该递上给李彦仙。

    这大帅是请真要喝酒，还是想讲故事骗酒？！

    双方沉默了片刻，只见完颜活女身后走出一员戴着裘帽的虎将，提着一水囊拍马往李彦仙阵前冲来。

    “李将军，这是都统（制）大人赏你的，说故事可以，不过得先请你看一出戏。！”那大将轻微用力一抛，那水囊走出一个抛物线，李彦仙转手抓住。

    话音刚落，从完颜活女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宋人士卒，被皮鞭驱打着走向阵前。

    随后一队金军扛着大队列队站在每一个宋人士卒后面。

    “跪！”那排被俘虏的宋军士卒被后面站着的金军一脚踹倒，全部被压迫跪了下去。

    这些士卒略微有些熟悉，是了，是耶律牙不里的卫队士卒，当初辽番营的士卒，当然队伍里面还有猛虎营和劲弩营的士卒。

    李彦仙终于从他们布满污泥的脸蛋，看清楚了一些士卒。

    这些可都是当初他在陕州城亲自招募和招降的士卒。

    解州城城墙不高。

    猛虎营裨将张荣、劲弩营主将邵云，站在西北角关帝庙则一脸颓丧，满脸胡渣子，看着这些被俘虏的兄弟一脸无奈。

    他们6000人，从邵云大哥邵隆接应进驻解州后，就被困在这低矮的解州城了。

    猛虎营靠前，劲弩营在后，原本对着围杀过来的胡夜叉义军还是占着胜算的。

    胡夜叉一击不中，骤然撤了。

    然后是无休止的袭击骚扰。

    先是已经投降了金人的胡夜叉所部，接着是隐藏在中条山的头子飞天虎傅义也夤夜率军偷袭。

    好不容易打退这两队人马的袭击，城内潜藏的已经投降金人的前解州制置解盐使李熙靖又率领解州厢军背刺张荣和邵云他们。

    张荣和邵云不得压缩守卫解州的防守范围，全军后撤回解州西北角的关帝庙防守。

    三日三夜的车轮进攻，令猛虎营和劲弩营减员严重，两营出征到这里时有6000兵马，如今蜷缩在关帝庙的仅仅有不到3000兵马，可以说是被折损大半了。

    原本一开始从解州四城门撤回西北角关帝庙时尚有5000左右兵马。

    围困解州的金军，在车轮战张荣等人后，第二日夜却故意放缺口。

    张荣、邵云困守孤城日久，粮食已开始逐渐不足，硬着头皮偷袭缺口，这发觉这是金军的诱杀诡计。

    所部5000兵马，又折损2000，还是死战才退回关帝庙。

    2日前，这伙金军突然停止了进攻。

    似乎收到了什么讯息。

    如今突围的还幸存的那些士卒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大帅李彦仙面前。

    “杀！”一声令下，这些被俘虏的宋人、辽人士卒统统被砍了头颅。

    李彦仙青筋暴起，却毫无办法。

    此处城西高坡，后面是中条山，山腰上也有一队士卒打着旗号在列阵，只要李彦仙敢妄动，山上兵马立马冲杀过来。

    李彦仙和解州城里的张荣、邵云等人就要在这里长眠了。

    这是猫戏耍老鼠的游戏。

    猫抓住了老鼠，不吃，先让它跑上几趟，再一口吃掉。

    这完颜活女有暴虐严重倾向。李彦仙心想着，怎么破。

    麾下的1000猛虎营士卒早已被激动得嗷嗷叫，纷纷请战救人。

    陆文龙更是策马请缨奔走。

    李彦仙拒绝了，这样的奔袭距离不是救不救得出那些被俘虏的士卒，分分钟还会马上让自己这3000人更快消亡。

    李彦仙摆摆手，郑重说道，“兄弟们，金军今天给我们的屈辱，我李彦仙发誓，定要他百倍偿还。”

    时立爱听了微微一颤，这李彦仙颇有大唐李二李世民的胆魄。

    看来不仅是个义气的人，还是个胆大的大将。

    只是可惜，今日就要凋零在这解州了。

    时立爱暗叹一口气。

    如果，更早一些遇见李彦仙，结局会不会更好。

    这个人从他孤军在陕州刚站稳脚跟，就敢攻打潼关，下洛阳，这不是胆大那么简单了。

    时立爱还是面不改色，今日的主角不是他。

    “多谢都统（制）大人的一出好戏和一壶好酒，如今我想说一个故事。”李彦仙举起水囊，咕噜咕噜把酒灌入嘴里。

    烈酒有些砸嘴。还有些灼喉。李彦仙强忍着悲恸，开口说道。

    “故事发生在金天辅七年正月，蓟州。”李彦仙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时立爱身子微微一震。

    耶律马五似乎对这个地方很兴趣。他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对面完颜活女则不为所动，依然一脸冷漠。

    “一个金军万户，在攻下蓟州后，率领数十亲卫队，违抗抚恤旨意，给了抚恤后再纵兵抢劫，杀人放火。”

    “辽人耶律震，耶律言和耶律方，奚人萧氏，一家十三口，命丧于刀剑之中，事后以辽人作乱叛军上报处置。”

    --

    时立爱明眸一动，心里掀起一波波澜。

    这地方，时立爱知道，当时他以辽国辽兴军节度使，举平州之地主动向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投降。

    平州旁边的蓟州，因为民心还没稳固。奚王回离保据险而守，本已降金的蓟州再次叛乱。当时民间传言，“金兵攻下城邑后，开始时给予抚恤，后来就开始掳掠”。

    为此，身为金国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泰宁军节度使时立爱，专门上奏完颜阿骨打，“乞下明诏，遣官分行郡邑，宣谕德义。他日兵临于宋，顺则抚之，逆则讨之，兵不劳而天下定矣。”

    也就是请求完颜阿骨打下诏，派官员到各自所治理州郡，宣扬皇上的仁义道德。这样日后兵临大宋，如果宋人顺从就安抚他们，不顺从就讨伐他们，这样军队不用过度劳累就可以使天下安定下来了。

    如今看来，当时的民间传言，是真的？金人先是安抚然后抢劫？

    从山野白山黑水游猎飘荡到骤然拥有坚城和广袤的人口，相当于乞丐变地主土豪，有某些恶疾也不是不可能。

    在一旁的耶律马五早已经咬牙切齿，好像这件事和他有莫大的关系，他全身颤抖起来，好像一只发怒的小猫，全身的毛毛直直的，非常狰狞可怕。

    军阵前的完颜活女漫不经心说道，“李彦仙，你大可把我名字念出来，对这是我干的！”

    完颜活女身为当时的万户，当时就是去安抚新投降的辽国蓟州。

    有一个奚人姑娘，嗯，怎么说，非常润，忍不住挑逗一下。

    结果那奚人姑娘儿子拿起刀刃，要保护他的母亲，划伤了他完颜活女。

    他的手下控制不住，直接全射杀了！

    一家十三口。

    事后就以他们反叛为由剿灭做了上报。

    战争里，像这种情况太多了，完颜活女完全不当回事，即使今天李彦仙说了出来。

    李彦仙是穿越者，有先知优势。这点可能是他今天唯一的优势。

    这时的耶律马五已经全身发颤。

    因为这里的奚人和那两个小孩，正是他的妻子萧氏和儿子耶律言和耶律方！

    还有他逃难大嫂陈氏和他的好侄子耶律震！

    这时的耶律马五正和金军总管判官邓奭一起攻打平阳府神山县宋军梁兴所部。

    后面家里传来噩耗，说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大嫂和侄子，和家里人在蓟州因为被作乱的辽人所杀。

    当时的耶律马五也不做细究，因为蓟州官员已经帮忙处理安葬了它们的后事。

    如今，这事居然是都统制完颜活女的杰作！

    不仅隐瞒还欺骗了他！

    亏他这几年为金国东征西跑，就是洛阳被迫投降宋人还带有几分愧疚，就想着和军师今天反正归金。

    他向时立爱怒斥问道，“军师，今日我耶律马五和完颜活女誓不两立。”

    “我等誓与完颜活女誓不两立！”

    耶律马五一番话瞬间激起后面2000辽人士卒的同仇敌忾，他们的家人大部分也是在那次所谓的叛乱中被“乱军”所杀！

    时立爱微微一颤，自己也是被金人所骗了，亏他还为此上奏提供奏议。

    完颜活女却哈哈大笑道，“狗辽人，恬不知耻，也罢，今日就一起收拾了，反正你们今天都要做我的刀下亡魂。”

    时立爱胸膛有些难受，他使劲抚摸了一下，试图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

    只听李彦仙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也就是说，今天，包括我身后的契丹辽人兄弟，还有你，时立爱，还有解州我的兄弟，全部都是你的刀下亡魂？”

    完颜活女也不掩藏，哈哈大笑道，“李彦仙，亏我之前还夸你聪明，你觉得你今天为什么只带了1000本部士卒和2000辽狗。”

    他意味深长看了看时立爱。

    时立爱终于是忍不住，一口鲜血从口里喷了出来。

    完颜活女不仅用他的家人他的岳父王师儒，长子时渐等威胁他时立爱，出了馊主意，故意支开了李彦仙为数不多的兵力去守卫潼关、骗开武关。

    还欺骗了他，今天只要他和李彦仙，还有那2000辽人士卒北上，他的家人就安全了。

    时立爱大笑一生，“哈哈，亏老夫白活了69年，如今怎听信你一毛头小子的浑话。”

    是呀，想当初时立爱是如何为完颜宗翰殚精竭虑，出谋划策。

    想不到故人之子，现在完全不讲武德，欺骗了他。

    今日他，还有李彦仙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存活！

    这就是完颜活女，完颜宗翰之子（私生子，捋顺一下关系。

    野史，据说，完颜宗翰在宠幸一个女人后，不久就把他赏赐给了麾下立了功的完颜娄室，然后不久，就有了完颜活女。

    这事当时是时立爱作为完颜宗翰军师幕僚经手的。此为小说创作背景。正史记载，完颜活女是完颜娄室的众多儿子的其中一个）

    时立爱骤然心灰意冷，他傲然向完颜活女问道，“都统（制）大人，你今天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大胆，辽狗！这事你能管？”沉默在一旁的副都统制完颜善呵斥道。

    “所以李将军今天所说的蓟州劫掠事情是真的，不是叛乱？”

    “所以今天我带了这些人过来，都是为了给你取乐玩的？”

    “所以--”

    “够了，狗只需要乖乖听话就好。”

    “我说过，只要背叛我的人，哪怕一次，我也不会手软！”完颜活女把玩着手上两颗眼珠，戏谑地对着时立爱说道。

    时立爱侧身下马，走到李彦仙马前，重重跪了下去，“大帅，老叟误了你！”

    李彦仙翻身下马，赶紧把时立爱搀扶了起来。

    如果说，在这之前，时立爱是假意归顺，故意支空了他的嫡系部队，那么今日这则故事，则给他很好的反省。

    到今天，他李彦仙终于是收服了时立爱。

    “放心，老时头，你的家人我已经一早安排人去接应了，相信我们这次打完这仗，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李彦仙在时立爱耳旁轻轻一句话，让时立爱震惊万分。

    也就是说，自己在洛阳所做的一切，身为大帅的李彦仙都知晓！

    时立爱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愧疚和无奈之中。

    今日就算他时立爱阴谋诡计再多，在绝对实力面前，他们这些人还不是不免成为刀下亡魂。

    李彦仙把他搀扶在一旁，挺身上马，巍然不惧。

    如果之前，没有看到翟兴那封信，他还会对完颜活女忌惮几分。

    “李将军，今日你是自己滚过来还是需要我上前帮忙，我说过在洛阳城我受的侮辱，今日你也要受一次。”完颜活女指了指李彦仙，正色道。

    “那你又如何保证，我在解州城里这些兄弟的性命安全？”李彦仙回敬他道。

    在西北角关帝庙的邵云、张荣二人，闻言不禁大为撼动！

    大帅居然为他们的区区贱命亲来！

    完颜活女见李彦仙如此“乖巧”顺从他的摆弄，不免有些置气，“你今天这样的脾气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看你之前不屈不饶的傲气。”

    “不可，大帅。”陆文龙冲过来，拦住李彦仙。

    身为一军主将，今日却为了保全他们而宁愿去被凌辱，陆文龙自然是不肯。

    宁愿战死也绝不投降！

    李彦仙拍了拍陆文龙肩膀，暗暗打了个眼色，悄悄说道，“看我手势行事！”

    随即大声呵斥道，“全军听令，众将士原地待命！”

    李彦仙跨马奔向完颜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