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飞白(二)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有了福宁寺那档事,昭昭不再指望教坊中人会救她。

    她掀翻桌子后直往人多的地方跑,在人群中穿梭游移,像条灵巧的鱼。四个大汉在后面不停地追,逮她不住,就放声大吼:“谁逮住了前面穿黄衣裳的小婊子,我给谁银子!”

    昭昭只恨自己穷,没法边跑边撒钱,让路上的人人鬼鬼帮自己拦路。

    逮她的人越来越多,她不仅要跑还要躲,当她被撵进一条死胡同时,已经力竭到连站都站不稳了。

    黑脸汉子给身后帮忙追的人扔了赏钱,冲昭昭冷笑道:“我家爷让我给你捎句话。他说你可惜,又不可惜,那么多打探消息的人里就你最聪明,你却偏偏只是个心术不正的小妓女。”

    说罢,抄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抽了昭昭两棍子。

    一棍抽在手臂,一棍抽在背上,昭昭疼得跌在地上,脸色白得发青,额上冷汗密密麻麻。

    眼瞧着黑脸汉子还要抽昭昭棍子,有个瘦家丁拦住他,瞟了昭昭瘦弱的身子一眼,笑道:“老大,其实她长得还不错,没必要先打坏了,咱们……”

    话没说完,黑脸汉子一巴掌扇过去:“你要不要脸?!”

    起色心的瘦家丁懵了,捂着脸委屈道:“老大……”

    黑脸汉子戳着他鼻子说:“爷让咱们教训她,是教训,不是欺负!照你那样,岂不成了爷被骗钱后恼羞成怒,让自家仆役去糟蹋人家身子,这像什么话?哪有逞凶斗狠专攻下三路的!”

    瘦家丁的色心消了,人也开始逆反了,他指着黑脸汉子手中的木棍说:“那你长得壮,还用这老粗的木棍打人家小姑娘,又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少磨叽!”

    黑脸汉子赶紧把木棍甩了,从一旁堆好的柴堆中抽出一根配得上昭昭的细棍,噼里啪啦往昭昭身上打。

    昭昭原本以为有机会逃过一劫,没想到只是从被打死到被打得半死,她一边护着头一边吼道:“我是宁王府的人,你们打不得我!”

    她原本不敢这么说,一是因为这纯属胡乱攀扯,二是因为她怕有个万一,被宁王府的人发现她不是好东西,把已说定的事儿搅黄了。

    可她咬牙挨了几下,发现实在疼得扛不住,迫不得已道:“过几天宁王妃还要见我!”

    黑脸汉子听她这话愣了一下,身后立马有个家丁劝道:“老大,爷说了,这小婊子惯会言辞欺诈,吐出来的半个字都信不得。”

    昭昭这话招来更毒的打,她暗骂自己作孽不浅,恨恨道:“打!有种就把我打死,看宁王妃会不会放过你们主子!”

    她说得极有底气,唬得黑脸汉子停住了手。

    “怎么?怂了,不敢赌了?”昭昭吐掉嘴里的血沫,沾着泥污的脸上强撑出笑:“我一个进出城都要教坊路引的贱籍婊子,你们难道还怕我跑了?这云州城你们比我熟,几天后等我好模好样地见了宁王妃,你们再来逮我也不迟。”

    昭昭不怕陷入绝地,也不怕狼狈。

    她输得起,她只怕没有命,怕没有机会再赢。

    黑脸汉子沉思了会,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头顶乍响一声闷雷,阴郁的天被白光撕成两半,暴雨倾盆而下。

    黑脸汉子看着地上躺在雨水中的昭昭,她细瘦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只虾的模样,明明那么可怜,稚弱的脸上却还透着不甘心和骄矜,仿佛身上那些伤痕都只是不痛不痒的点缀。

    黑脸汉子叹了口气,扔掉了手中的木棍,临走前对昭昭说了句私心的话:“我家爷不喜欢被骗,但愿赌服输。他让我们来教训你一顿,便不指望要那五千两回来了。”

    他们走了。

    空寂的死胡同中只有雨水奔涌的声音,昭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伤口被浸透,麻麻痒痒地发着疼。

    一条湿淋淋的小狗摇着尾巴跑到昭昭身边,用舌头舔了舔她苍白的脸,像在可怜她似地发出了一声呜咽。

    昭昭忽然睁开了眼。

    她的头发湿粘在脸上,嘴角肿了流着血,额头破了,手臂上全是青紫和擦伤。

    可她竟然笑了,冲一条听不懂人话的狗骄傲地笑了:“我不可怜……你知不知道我赚了多少钱?”

    小狗不懂银子,只知道她满身是伤躺在雨水里。它呜咽着跺了跺脚,湿漉漉的眼望向昭昭,像在看另一条流浪狗。

    “五千两,足足五千两。”昭昭笑得好难看,“寻常妓女卖一辈子都难挣到这个数……你说我这回是不是赚大了?”

    小狗不呜咽了,似是觉得她无药可救,甩着尾巴走了。

    昭昭躺在地上望着不断落雨的天,身上太疼了,就在心里不停数银子,来换一丝丝不存在的甜。

    她真想立马爬起来给窈娘和小多写信,她不会说自己手段不正当,更不会说自己挨了打,只会说自己赚了好多好多钱。

    其实。

    在这条名为命运的穷途末路上,一直追杀她的并不是什么贱籍出身,也不是什么家人安危。

    而是她心中如燎原野火般难以熄灭的欲望。

    她想踩到别人的头顶,想一呼百应翻云覆雨,想自己的话不被任何人违逆,人间都匍匐在她的脚底。

    想到这里昭昭忽然自嘲地笑了,她真好养活,光是凭借虚无缥缈的轻狂妄想,便又觉得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她屈了屈手指,想从地上爬起来。反复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实在疼得厉害。

    不知在雨水里躺了多久,久到身体都快麻木结冰,耳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把伞遮在了她的头顶。

    来人声音冷淡:“死了?”

    是修逸。

    昭昭隙开眼,瞧了瞧他,又不耐烦地闭上了。这人穿了一身月白,干净得不合时宜,衬得她更脏更狼狈了。

    风中有花香,修逸抬眼,见一户人的矮墙边探出了几支茉莉花,便折了一朵开得正盛的。他蹲下身,用带雨的花叶轻轻擦着昭昭脸上的血和泥:“我来找你谈生意。”

    昭昭闻着花香,懒得睁眼:“买什么。”

    “你的命。”

    花脏了,修逸丢掉它。

    “与其活得像条野狗,倒不如把它卖给我。”

    昭昭咳了两声,嘴角浮着血丝和淡淡的讥讽:“什么价?你妹和你娘都救过我,价格好说,我给你打折。”

    “你去攀咬游明,安心赴死,我保你家人一生荣华富贵。”修逸与她对视,漂亮的眼睛冷漠得没什么人味:“你不必盼着我娘,她给的那点小恩小惠改不了你们一家的命。我比她好说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昭昭愣了会,笑道:“世子爷,你高看我了。我没那么舍己为人,容不得别人踩着我的命逍遥快活。”她收了笑,稚弱的脸上透着阴冷:“骨肉至亲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