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夏洪(一)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阳光刺眼,小女娃逆着光望去,只觉得昭昭嘴角的笑不真切,带着几分试探与戏弄。她谨慎地重复方才的话:“不干我和我娘的事。”

    昭昭瞟了眼她身后的王大花和江生:“那你快去劝劝你娘,让她把那畜生放下来。”

    小女娃回头,却对上了一把生锈的杀鱼刀。王大花将她扯到身后,用刀指着昭昭,冷声问:“你就是把他害成这样的那个婊子?”

    “臭婆娘!”几个汉子作势就要上去打她,昭昭摆手示意不必。

    她难得这么好脾气,不急不躁地坐在矮凳上,提起满是水垢的陶壶往污腻腻的杯子里倒了杯茶。

    茶汤浑浊,全是渣。昭昭本想尝一口,举到嘴边还是算了。富了短短几月,她就再也喝不下去劣茶。

    她举杯抬手,将茶水泼在王大花身前,笑道:“是我,你能如何?”

    又是个栽在男人身上的蠢女人。

    王大花咬了咬牙,除了和江生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暗地咒骂,她确实什么都做不了。耳边响起江生颤抖的声音,死到临头,他怕极了:“花姐,你救救我……”

    几个汉子无视王大花手中的刀,渐渐压上来,将三人被逼到墙角。

    王大花攥着杀鱼刀的手开始出汗,她死死地盯着坐在矮凳上的昭昭,咬着牙思虑了会,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姑娘……”王大花很少哭,两行泪和粗粝的脸不搭,“我不知他和你有什么过节,但他是我男人,我俩也有了女儿……求你放过他,放过我们一家吧。”

    昭昭微蹙眉,江生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会和一个杀鱼的寡妇有瓜葛?

    见她犹豫,王大花哭着继续说:“他被你赶出来,钱没了,人也残了,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你何必非要把事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昭昭看向一旁的小女娃,问:“他是你爹?”

    小女娃满脸冷漠,毫不配合道:“不是,我爹早死——”

    话没说完,王大花惊然大叫。只见她的杀鱼刀不知怎的竟然到了江生手中,冷幽幽地横在她的脖颈,入肉几分,已经渗出了血。

    “娘!”

    小女娃想冲上去,却被江生威胁道:“退回去!”

    王大花亲手绑上背的江生,此时像是附在她身上的鬼。他阴狠地看着昭昭:“放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从昭昭方才的犹豫中,他看出昭昭还有几分良心。

    昭昭自嘲道:“我竟忘了,你为了活命连自己都敢作践,别人又算什么呢。”

    “姐姐……”小女娃倒转过来求昭昭,“他真的会杀了我娘,求你放他走……”

    昭昭扯开她的手,对那些领了钱的亡命徒冷冷道:“手脚利落点。”

    “别过来!”趴在王大花背上的江生神情恐惧又癫狂,他大吼道:“你当真想害无辜的人死吗?!”

    闻言,昭昭别了过头。耳边响起咚咚声,是小女娃跪在她面前磕头。石砖上已经有了血迹,小女娃满脸血泪,哭求道:“我只有我娘,我只有我娘……”

    昭昭的手攥紧,又松开。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漠漠道:“停手,放他走。”

    江生松了口气,对昭昭说:“给我一匹快马,五百两银子,我立即离开云州,再也不回来。”

    恩怨未了,怎么可能不回来?昭昭冷笑,吩咐下面人道:“给他。”

    原本围上去的亡命徒分开一条道。江生将刀抵在王大花的脖颈上,让她拿了钱,背自己出去。他是瘸子,骑不了快马,又逼王大花背着他上马。

    “娘!”小女娃顶着额上的伤,泪眼朦胧地望着王大花。

    王大花也哭了,她小心地转过头,看向脸侧的江生:“我想带娃娃走……”

    江生才不管她们的母女之情,狠厉道:“骑马走!”

    走前他还不忘威胁昭昭:“敢追来我就杀了她。”

    受雇的亡命徒头一次受这种窝囊气,一群有刀有棍的汉子们竟被个死瘸子威胁了?他们齐齐望向人群中的昭昭,不悦道:“姑娘,咱们出了力,是你自个儿把人放走的,尾款得照结。”

    “我再加两成。”昭昭往桌上拍下一张银票,眼如寒刀:“悄悄跟在他后面,追到死为止。”

    席应真介绍的这伙人有点门道。濮阳县周围的山野深林他们全都熟悉,抄小道跟在后面,竟未引起江生的警觉。

    昭昭骑着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背上还坐了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娃。起初昭昭还像个大姐姐似地安慰几句,说你娘一定不会有事的。后面她没耐心了,直说道:“怪就怪你娘自己不惜命。”

    那小女娃嫩生生的,哪能听得了这种话?她趴在马背上又哭又骂,骂了几句江生,又开始骂昭昭是灾星。

    昭昭刚在江生那儿吃了瘪,没心情惯着她。

    昭昭挥手叫停了马队,拎起小女娃的衣领,冲着她屁股就是一顿打。

    小女娃不哭了,恨恨地看着她。昭昭将她丢下马背,冷笑着说:“你弱你有理?有脾气就自己去找你娘。我先去寻我的仇了!”

    说罢,马队继续向前。小女娃被丢在烟尘里,呆呆地望着昭昭的背影。

    傍晚,江生和王大花的马停在一座破庙前。昭昭一行人的马队停在山坡上,亡命徒的头子说:“等到了半夜,咱悄悄摸过去吹迷烟,把那瘸子迷晕了再杀。”

    昭昭盯着破庙里升起的篝火,又想起了方才冲她骂骂咧咧的小女娃。莫名地,她觉得自己多出来的良心很好笑。她垂眸想了会,刚要开口说直接压上去杀了了事,衣摆就被拽了拽。

    她抬眼一看,是被她丢在半道上的小女娃。也不知是跟着跑了多远,满脸是汗,膝上手上还有磨破的伤。

    “姐姐……”小女娃有些怯,小声道歉说:“方才是我不对,不该怪你。”

    见昭昭神情冷淡,她又说:“你要是把我娘救出来,我和我娘都会感激你……姐姐,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昭昭将衣摆从她手里抽出来,冷笑道:“不必讨好我。你娘若是活下来了,也不会谢我,更不会怪自己找错了男人,只会觉得我搅浑了你们的日子。”

    话说得冷冰冰,昭昭却没狠下心让亡命徒们来硬的。她别过头,旁边的小女娃轻声说:“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年头最不值当的就是好人。昭昭不知从哪儿听过一句话,赚了钱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做好人好事。

    很快就入夜了。众人蒙着面下了山坡,悄悄摸到破庙外,往里面吹迷烟。那烟白蒙蒙的,站着睡觉的马儿愣愣地倒了下去。

    几个人拔出刀,从破庙的四个窗翻进去,却没找到江生和王大花的身影。忽而,有人指着破庙后大喊一声:“在那里!”

    夜色昏黑,只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倒在河边。小女娃喊了声娘,便举着火把冲上去。火光照亮了王大花死不瞑目的脸,和她已经不再冒血的脖颈,小女娃放声大哭,凄厉的声音响彻山林。

    又让江生跑了。

    昭昭走到河边,死死地攥紧了拳:“这条河下游往哪去?”

    江生是个水性极好的瘸子,陆路他走不快,游水却难说。

    亡命徒的头子答道:“姑娘,这条河分支极多。且我看这女人死了已久……他逃远了,不好再找了。”

    昭昭瞟了眼王大花的尸体,自嘲道:“妇人之仁啊。”

    ——

    当小多看着哭晕的小女娃被昭昭拎回来的时候,他愣住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怔怔地开口问:“你……”

    “她娘死了。”昭昭只解释了一句。

    小女娃晕了几天,蜷在床上睡成小小的一团。小多请来的大夫说她是丢了心智,急需招魂。昭昭请来的大夫说她被魇住了,要做法驱魔。

    好不容易找到个像样的大夫,开了个稀奇古怪的方子,熬出来的药又苦又臭。昭昭捂着鼻子给小女娃喂,好不容易灌进去一点,就被吐出来。

    “这怕是成活死人了。”小多叹气道。

    两人准备试着给小女娃招魂,已经在院中布好了仪式。久未露面的丹葵却冒出来了,她好笑地望着花里胡哨的三人:“让我瞧瞧。”

    她左看看,右看看,用的法子既不像中原医术,也不像胡人巫医。末了,不知从哪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小女娃嘴里。她定论道:“小毛病,过几天就醒了。”

    丹葵问昭昭:“你从哪捡了个妹妹回来?”

    “她娘死了,我把她领回来养着。”

    “哦,年纪轻轻就有女儿了?”

    昭昭没心情和她开玩笑,问道:“前些日子总不见你,你去做什么了?”

    丹葵掸了掸衣摆:“去云州北郊了。”

    云州北郊?昭昭记得,那儿是定北军的大营和校场。她皱眉道:“你去做什么?”

    丹葵用手抚平她的眉头,笑道:“有些人没用,我在她旁边守不到兔子来,可不得自己去找吗。”

    莫名其妙地,昭昭被这话激起性子了。她抱紧丹葵,用手挠得丹葵呵呵直笑。丹葵半真半假地笑骂道:“再摸我就杀你了!”

    昭昭不管不顾地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果然摸出一沓羊皮卷。打开一看,全是云州一带的地形图。

    丹葵嘲道:“看得懂的吗你。”

    昭昭骂了句蛮子,把羊皮卷又丢了回去。

    “卧底就在旁边,你不去报官?”

    昭昭想了想近来遇上的事,越往上爬天越黑,叹道:“都说你们蛮子杀人如麻,可恶至极。那同袍相残杀的人就少了吗?就不可恶了吗?”

    “你们中原人若是真的铁板一块,我们胡人岂能在一次次大军围剿中越发壮大?”丹葵很得意地举着自己的作品,“你猜为什么要画云州的图?”

    “不猜。”

    “云州地处中原腹地,地势艰险,易守难攻。若能修治江河,预防洪涝,粮产定能翻倍……”丹葵顿了顿,正色道:“可为龙兴之地。”

    龙兴之地?谁的龙兴之地?

    昭昭晃了晃脑袋,想把修逸甩开。发了会呆,又忍不住拉出床下的大铁箱,拿出一串钥匙开锁。

    丹葵见她前前后后一共开了八个匣子八把锁,疑惑道:“法海压白娘子的塔才五层呢。你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昭昭垂眼道:“要是每次想起他,我都要搞得这么麻烦,多麻烦几次说不定就不想了。”

    丹葵哈哈大笑:“你开锁的样子熟练得要死,一天要开八百回吧?”

    昭昭杀她一眼,骂了声烦不烦。她把那枚印章拿出来看,这几日她偷偷抛了光,光滑些了,刻痕中的血色却没消,像是融进去了。

    丹葵凑近了一瞧,嘲道:“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好好的玉,竟刻得这么乱七八糟,上面这么多乱痕,不知是哪个呆瓜的戏作。”

    昭昭摇摇头,修逸不是呆瓜,这也不是戏作。修逸的左手没力气,刻时难免拿不稳,有些乱痕也是正常的。

    丹葵定睛细看,见章上刻的不是字,而是一朵小花,笑道:“但这花倒是有心。多半惦念着你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所以刻了这简单的送你。”

    昭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呆呆地怔住了。她一手拿着印章,一手按住戴在脖颈上的扳指,脑中又浮现出修逸两次被她凶走时的背影……他那么傲慢的人,从小到大怕是没低过头。面上总是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昭昭的想法他都懂。

    “好好的你哭什么?”丹葵疑惑道,“小姑娘家家的随随便便就感动,很容易被坏男人哄走的。”

    昭昭擦了擦眼泪,认真问:“你们胡人姑娘要是遇上喜欢的男人了,会怎么做?”

    丹葵轻轻一笑:“跟他赛一场马。他要是对你有意,会情愿输给你的。”

    “要是他对我无意呢?”昭昭又问,“或者原本是有意的,但被我作践没了呢?”

    丹葵很匪气地挑了挑眉:“打倒他,把他掳上床。管那些有的没的,捣鼓一阵自然就老实了。”

    昭昭沉吟了会,忽然开口说:“走,咱俩骑马去云州,快去快回。”

    “现在?”丹葵错愕道,“你去抢男人?”

    “去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