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来娣难得地保持了沉默，也半天没吭声。

    当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大妮模样生得不错，如果再读个初中，肯定嫁得更好，彩礼收得更多。

    而且，初中是义务教育，学费不多，加上书本费，一个学期也就十块钱。

    可这丫头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语文最好，算术最好，美术最好，体育和劳动也是最好。自从上了小学，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许皓天与她一母同胞，脑子聪明，也是一块读书的料。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许家村出了两个 “小神童”。

    左邻右舍笑着对邱来娣说：“我们的孩子都在地下，你家的孩子都在天上。这个学堂是给你家两个孩子办的。”

    连小学班主任夏老师都指着姐弟俩，对那些差生说： “你们一天到晚背个书包，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连这姐弟俩指甲里的灰都比不上。”

    家里出了两个会读书的孩子，邱来娣开始也很高兴。时间长了，有心思不好，又重男轻女的人，在她耳边絮叨：“一个女伢子读什么书？她书读得多了，心思野了，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你到时候两只手插到灰窝里，什么都捞不着。”

    邱来娣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让原主读书，要她辍学。原主的小学班主任夏老师不肯。她极喜欢原主，这样乖巧漂亮的女孩子，成绩这样好，她怎么会让无知的父母把这孩子给毁了？

    于是，夏老师找到许三根，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还对原主说：“你不要听你父母的，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走出这座大山，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夏老师不是本地人，是一名外地女知青，说话文绉绉，皮肤白皙，言谈举止特别文雅。她是原主的指路明灯，也是她一直崇拜模仿的对象。

    原主上初二那年，夏老师就回大城市去了。她临走时，还送了原主一本集邮册，把自己这么多年收集的珍贵邮票，留给了最心爱的学生。

    夏老师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对原主这么好了。她和邱来娣年龄相仿，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几岁。原主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母爱。

    原主哪怕四十岁那年嫁了人，还一直珍藏着那本泛黄的集邮册，将它带到了婆家。离婚时，又把集邮册带了回来。

    她五十岁孤零零躺在老屋的床上，迷迷糊糊发着高烧，还梦见夏老师给她整理衣领，面带微笑，语调温柔地说：“好孩子，记得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夏老师，对不起！”原主喃喃地说，最后一滴眼泪，滑下了憔悴沧桑的脸颊，隐入烟尘。

    分别的时候，原主年龄还小，没有留下夏老师的联系方式。后面三十多年，一直到死，原主都找不到她，没有和恩师见过面。

    但她一直记得恩师的名字。她不叫来娣，也不叫大妮，她和所有村里女人的名字都不一样。

    她叫夏云飞，像云一样自由飞翔。

    哦，对了，许皎月这名字，也是夏老师给她取的。原主原来的名字，就是许大妮。

    上小学一年级报名那天，夏老师觉得大妮这名字太普通，普通得不像一个名字。她在报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许皎月，如月一样皎洁明亮。

    第二天，她就动员许三根，去镇上派出所改了名字，还说：“你儿子叫许皓天，他们是双胞胎，皎月和皓天正好相配。”

    轮到许二妮上小学时，夏老师也将她的名字，改成了许晓月。

    “这死丫头，多读了几年书，翅膀也硬了，竟敢不听我们做爹娘的话，也不怕天打雷劈，就是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邱来娣越想越气，越想越睡不着。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娘给了儿女生命，就是天大的功劳。何况还辛辛苦苦带大，吃喝拉撒样样都要操心，生病了还要吃药看病。

    被这样养大了的儿女，就要懂得感恩，都要孝顺父母。

    特别是女儿，天生就欠父母的，一定要服服帖帖，老实听话，凡是忤逆不孝的，都要被世人唾骂，死后要被阎王爷扔进油锅受酷刑，再入畜牲道！

    “这贱皮子，以前再不听话，我拿扫把抽一顿就老实了，现在居然敢反抗老娘。如今她吃我们的，穿我们的都这样，以后真考上了大学，出息了，得意了，她眼里还会有我们两个，还会有这个家吗？”邱来娣仍在喋喋不休。

    许三根在床沿磕了磕烟袋，慢条斯理地说：“孩他娘，大妮现在出门了，你去她房里寻一寻，看能不能找见那封录取通知书……”

    邱来娣顿时眼前一亮，是啊，趁这死丫头出门了，到她房里找到那封录取通知书，往灶膛里一塞，或者干脆撕它个粉碎，大妮就永远上不了高中，还不乖乖给自己打工挣钱去？

    邱来娣也不气了，也不累了，浑身是劲，从床上起来，冲进了那间低矮的柴房，开始翻箱倒柜找起录取通知书来。

    只可惜，她翻找了半天，那封录取通知书的影子也没看到。

    一抬头，撞见二女儿扒着门缝往里看，鬼头鬼脑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对大女儿的怨恨都发泄在二女儿身上，“呼啦”一下拉开门，给了她一巴掌：“死丫头，看什么看？老老实实交代，你姐的录取通知书藏哪儿了？”

    许晓月哭又不敢哭，含着眼泪，委屈巴巴地道：“我不知道姐姐把录取通知书藏在哪里，我刚才一直在厨房洗碗……”

    许晓月今年十岁，长得又黑又瘦，五官扁平，相貌不丑，却也不漂亮，远不如原主好看。

    她的爹妈长相毫无出众之处。许三根五短身材，皮肤黝黑，五官平平无奇。邱来娣更可以说是丑陋，突眼塌鼻，龅牙厚嘴唇。

    许晓月和弟弟许皓然多多少少有点遗传，一个黑皮塌鼻厚嘴唇，一个小矮个短手短脚，唯有大姐大哥长得好看，肤白高个五官俊。

    村里人都说，砖窑里竟然烧出了细瓷。

    看到二女儿被自己打得眼泪汪汪，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邱来娣心里畅快了许多。

    她终于又拿回了作为母亲的权柄，让自己的二女儿感到畏惧。

    但想到大女儿不知将录取通知书藏到哪里去了，她到底还是气不顺，扯着二女儿的头发，狠狠在她身上掐了一把：“等你大姐回来了，让她来我屋里一趟！现在去打谷场上收花生！”

    看着二妮抽抽噎噎地哭着去了打谷场，邱来娣骂骂咧咧地回了卧房，心里发了狠，等大妮回来，一定要和许三根联手，好好教训这忤逆不孝、倒反天罡的贱皮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