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人退下,子言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我深鞠一躬,“嫣然,救命之恩,至死不忘。”
见我悄无声息,他十分不安,着急确认:“嫣然,你可是觉得我为武亲王求情是过于姑息了?”
我摇摇头。
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刚才放下心来,何尝不是因为这个?
血脉至亲,最终还是冒了极大的风险选择站在他这一边,这才是最值得欣慰的。
“知险而为,于公于私都不应过于怪罪,我反倒是十分赞赏你的大气。”
和子言重新入座,我抬了头,鼓起勇气告诉他。
“我只是对自己……出现误判十分难过。
那日在桌山,我于树杈之上已经发现,除了我们的人之外,东、南两侧都有人。
一开始,我差点误认为是你的人,耽搁了时间。
你的亲卫让我带着你向西而逃,我没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如果我们选择向山下硬闯,风险应该更小。”
我的心情越发沉郁,“这些日子我也不断反省。
自习武以来,我就……很少遇到……挫折,又忘了危险随时都有。
在去瓦屋山之前,河洛驿馆周围就多了莫名的眼线,因为呼延灼回国,我掉以轻心,没往深处去查,更没料到他们是有意而为之。
让我误以为他们会对驿馆不利,因而出门没多带人。
又仗着自己功夫不错,上山也没让你多带人。”
我很是黯然,情绪低落、声音低迷,“子言,此次,我们都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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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一番自责的话倒唤起了他的悲伤和内疚。
“嫣然,在我的国家,你因我差点丢了性命,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
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
“很早以来,我就知道,身在帝王之家,会面对太多的明枪暗箭。
人人都说我不够快乐,我如何能自在快乐?
所有我看到的,都是别人想给我看到的。
稍有不慎,我没能看出来的,就可能要了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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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头微皱,说话的声音里多了万般无奈。
“嫣然,如今,拖累你也面对如此的局面。不敢想象,一旦他们的阴谋得逞,会给两个国家带来怎样的麻烦和伤害。”
他垂了双眸,掩饰着自己的难过。
随即他急切地拉起了我的双手,情绪激动。
“只是,我也常常看到,因为我的存在,我的母后和妹妹会更安稳。
因为我的存在,会有更多的平民百姓、世家子弟出人头地为国效力。
同样因为我的存在,南国更多的百姓会安居乐业尽享天伦。
只有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拳脚,能惠及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帝王之子,从不能轻易选择逃避。”
“我知道。”我连连点头,握紧了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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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于亲,他都情深似海。
他的目光炙热起来,一汪深潭里泛起灼灼光芒。
“嫣然,我知你可以有更自由美好的人生,不必和我一起面对这样的危险和苦恼。
只是,你的到来,让我看到了温暖和光亮,我舍不得……舍不得放弃。
我不愿意再独自回到黑暗中,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了。”
“我知道。”他的手心温热,双目潮湿,声音哽咽。
他的话叫人听了百转千回,走肠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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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我很自私,无法拒绝你带给我的希望和快乐。
我这样的人,看着选择挺多,实则非常有限。
真没想到此生何其幸运,能遇见这样的一个你,那是……”
他谨慎地字斟句酌,我却想也没想,脱口中而出:“你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我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心神俱展。
我可不喜欢一直这么沉闷,再说下去,我都要被说哭了。
既然都说了,我是温暖和光亮,那我就要让你开开心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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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着看我,极为无可奈何,“妹妹说你用词总是独出心裁,初听着很不对劲,细想想却还有理。”
我是这样的吗?
我想了想,不置可否。
不在此问题上纠缠,我说:“好了,子言,我俩别不开心了。今日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提,我也不会再提。都过去了。”
歪着脑袋又想了想,小声提醒他:“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我用食指做了一个擦脸的动作。
他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痕,临出门前还要解释。
“说清楚得失,会让你我之间的情义不够纯粹。
不过,你我这样的人,就算是一见钟情了,也未必能相守白头。
幸运的是,恰恰好我有的,我愿意予你。
我有的,还能够予你。
有了你这个人还不够,我有了贪心,还想知道你的心意。
若是你心里有我,哪怕一点点,我也开心。”
我如电击一般,望着他渐远的身影出了神,忽然看着渐要走远的他,喊了声,“子言,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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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怀期待地跑了回来。
抚平了心绪,我神情肃然。
我问他:“子言,你可有听说过河洛青州的中秋之乱?”
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接下来要告诉他的,是藏在心底里很久的话。
“坊间的传闻是事实,却只是事实的很小一部分。我,寒嫣然,并没有人们传闻中的那么厉害。”
人们只看到我和我的雪龙冲在最前面,杀死的外敌最多。
所以人人都道中秋之乱是我寒嫣然平定的,他们……他们只是……不清楚真相。
压抑在心中已久的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地掠过眼前。
幽泽人的提前埋伏,雷子的事先发现,师父被高手牵制,我的奋起一战……
一开始说得条理清晰,随着自责悔恨,羞愧难当,越说越乱。
说一句沉默,再说一句再沉默,直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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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的眼泪一颗颗跌落。
沉默良久,在他温存的鼓励下,我好容易说出埋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最先发现敌情的是雷子和王平,结束中秋之乱的是师父。这一次中秋之乱,幽泽以四百二十五人的奇袭,带来我河洛青州九百七十四人的伤亡。”
那些死去的伙伴历历在目。
他们走得匆忙,走得心不甘情不愿,而我,视若等闲,既未能阻止惨剧的发生,事后,还误取了不该有的荣耀。
说完中秋之乱的始末,我如释重负。
压在心底经年累月的大石头,终于得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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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盯着他的双眸,正正说道:“周子言,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
他的双眸须臾不曾离开我的双眸,他的眼里比过往更多怜惜。
他懂我。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你很好。我一直喜欢的都是眼前的这个你,与传闻无关。嫣然,那时的你,只有十四岁。”
他轻柔地抚去我眼角溢出的泪珠,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们都很普通,即使身为君王,也还仍是凡人,不必用神的标准去苛求自己。我们身上有责任,有担当,但是,凡事都尽力而为、量力而行,不必苛待自己。”
这一日,中秋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在明亮的光照之下,再不会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