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是啊,师父如何看不出来子言没有功夫。
情急之下倒是我多此一嘴。
子言早已下马,两人面对面一高一低地对望。
隔了好半晌,师父方下了马,才有人悄然开口说话。
我竖起耳朵却啥也没听见,因为师娘就在一旁,她拉着我问话。
好一会儿,师父过来交代,“你和你师娘坐马车吧,我和世子殿下骑马。”
我看一眼师娘,看一眼师父,又看一眼子言,有点不情愿,“好。”
“你这丫头,长大了,连师父的安排都要违逆?”
“哪有。”我小声嘟囔。
师娘拉过我的手,向我使了个眼色,上了车,方笑着说:“傻孩子,没看出来,是南国的世子殿下想和你师父聊聊?”
他们能聊啥?还要避开我,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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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情不愿地靠着师娘坐下。
师娘一脸关切和焦虑,就手搭脉,脸色方慢慢舒展。“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我不想她难过,笑着往她怀里钻。
“早好了,不看不看,难看死了。”
“真好了?”她不放心地用手摸索了一遍,抬起我的左手,“你啥时候也学南国的女子戴上这……”师娘用手指拨弄我的手上的银饰,我一下子紧张了。
师娘见我不说话,恍然大悟,她小心地取下了首饰,很快就看到了那难看的伤疤,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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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这得有多疼啊。”她细细地检查了手掌和手背,又反复扯了我的五根手指,始觉无大碍,才小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不疼了,你看。”我使劲地握紧拳头,放开,又再次握紧,眼里渐渐模糊,索性一头扎进师娘怀里,“师娘,你不要心痛了,已经好了。”
师娘紧紧地搂着我,好像自己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喜欢被师娘这样搂着,她的怀里有我想念的温暖。
靠着师娘,我安安心心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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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离南国越来越远,告别在即,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先前一直忍着,不敢露出马脚,这会儿有师娘在,正好可以补补瞌睡。
一觉醒来,师娘正替我重新梳辫子,首饰也已经戴回去了。
师娘肯定知道我不愿意师父也看见这难看的伤疤。
“好孩子,你为了救他,命都不要了?”她又气又怜。
“我也是救自己。”忙把当时的情形简单地说了。
师娘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就能叫箭把手都给射穿了呢?”师娘不甘心,她问。
我怕她因此对子言有了嫌弃,连忙解释:“对方人实在太多,没留心到。”
师娘似信非信,“以你的本事和反应,能吃这么大亏?倒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世子,全须全尾的。”
师娘哪里知道,守护比进攻要难多了。
如果我只需保全自己,凭我的轻功,那些人和那些箭自然不能伤我分毫。
可是,那会儿不还得保护他吗?
他无力自保,我难免分神。
但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听师娘的语气,对子言很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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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到处都在说世子周子言中意你,嫣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坐下没一会儿,师娘脸上凝重起来。
她说:“这是公开的告白。
如果他国再有人试图与河洛的寒家联姻,就是成心和南国过不去了。
南国若开口向河洛王提亲,河洛王也不会轻易拒绝。
毕竟,这是河洛能争取南国最好的机会。”
师娘叹口气,口气和软了不少,“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也很在意你。”
这有分别吗?
我一着急,脱口问了:“师娘,喜欢和在意有什么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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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白了我一眼,嗔怪道:“这都不懂?”
她拍了拍我的脑门,“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在意他。
在意一个人,却未必是喜欢的。
你刚刚提醒你师父说他不会功夫,没看出来,他又难过又高兴吗?
我估摸着他难过是因为自己真没有功夫,高兴是感觉你很在意他。
你的在意里,就有喜欢。”
师娘又盯着我看。
她又说了:“一路上,我和你师父都在唠叨,你肯拼命救他,总有缘故。
但还是想问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看了,也不用问了。
那小子挺聪明,晓得讨你师父的好。
我估摸着,你父亲那关不好过,他不找外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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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好师娘。”我扭着身子,小女儿样地央求她,“我没想好。
他老是担心我爹娘知道我拼命救他会不高兴,不肯把我嫁他。
我自己嘛,除了觉得南国太远,一旦嫁了她,就再不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就是师父师娘也肯定比以前见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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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恍如自言自语:“好孩子,哪个做爹娘的,不希望守着自个儿的孩子。”
师娘的眼里柔情似水,水底深处泛起隐隐忧伤。
她说得很慢,似乎把过去拽出来,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从前,我和你师父也有过一个孩子,是一个儿子。
只不过,那些年,你师父一心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忙着四处找人比剑。
既是比试,难免遇到心窄的输家。
我的功夫远不如他,刚生下孩子不久,就被人暗算了。
丢了一根小指,还因此落下了再也无法生养的毛病。”
说起往事,师娘眼里的悲伤溢出来,化作一颗颗泪珠,从面庞上轻轻滑落。
她的双眼直直愣愣,失了光芒。
多年来,师娘都是那个温婉的女子。
说话带着笑、做事带着笑、就连责备都带着笑。
如今,她是悲伤的母亲,为失去多年的孩儿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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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何能安慰到她,我握住她冰凉入骨的双手,不敢大声呼吸。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没了,就再没有过孩子了。两个人在青州城寡言少语地生活了几年,直到你爹娘带着你过来,我们才又有了欢声笑语。”
说到我,想到了好,这才敢用脸去蹭师娘的手,“师娘,我就是你们的孩儿啊,我会陪着你们的,为你和师父养老送终。”
眼泪在师娘眼眶里打转,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每一个做爹娘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儿过得好,哪怕这个好是别人给的。只是你的爹娘并非江湖中人,只怕不会愿意女儿远嫁。”
见我满目担忧,师娘终于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慈母的模样,“嫣然,你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就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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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娘到底不放心,一连两天,在马车里,师娘都助我调息。
一到住宿地,搭好了营帐,师父便忙不迭地助我调息。
有他们在,天就塌不下来,这两日,我睡得最为安稳。
自从遇刺,我的睡眠大不如从前。
总是从梦中惊醒。
而且我剑不离身,练功也更加勤勉。
不过,练剑更为隐秘,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几次舞动着双鱼就动了杀意。
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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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第三日,师父唤我,“嫣然,我和你师娘有事要先行一步,我会带信让你二哥到西宁镇接你,他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爹娘那里,我先去告知他们,你到时候直接从上饶回青州吧。”
没想到师父会这样安排。
我一愣。
子言满脸喜悦,急忙躬身长揖,“请师父师娘放心,我一定会将嫣然安安全全地送到西宁镇。”
两个人,目光又对视了好一会儿,师父师娘方策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