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头一回觉得青州城的雨水真多啊。
牵着线似的砸进草地上,一脚踏进去,就湿了一腿。
小时候,下雨总是最让人快乐的,淋湿了也不怕。
眼看着天色渐变,有一片乌云过来了,还可着劲和乌云比谁跑得快。
总是我跑过雨。
乐得倒吊在高处的檐口,嗤笑那些被雨淋湿了孩子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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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有一次瞧见了,急得在底下变了脸。
我自顾自地在上面乐开了花,哪里注意到娘亲和她的惊吓。
胖丫说,夫人又急又怕,又不敢叫出声来,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所以,那一次,是娘亲第一次让我罚跪。
我一见胖丫和喜妹偷着眨眼,好似在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气不打一处来,人跪着,手却没停。
捡了旁边的石头就扔了过去,她二人疼得龇牙咧嘴,我倒乐了。
我一乐,娘亲说我不长记性,又加罚多跪了一个时辰。
这才是,小不忍,犯了娘亲那时那刻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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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都是,喜悦容易和喜悦连接,悲伤容易和悲伤循环。
所以,我人是回到青州城,心却留在了锦官城。
自然,一时高兴好半天,又一时难过好半天。
只有胖丫,一点眼力见也没有,自顾着开心。
若要因此训她,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叫人下不去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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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倒好,无事惹事。
总向胖丫炫耀在南国的所见所闻,难免会说起子言。
她形容子言是聪明绝顶、俊秀潇洒的南国男子。
引得胖丫问过我好几次:“小姐,喜妹说世子殿下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男子,听她的意思,竟然比我们大公子还要出色。瞎说,谁比得过大公子,当今的驸马爷。”
不过数月不见,胖丫的口齿倒伶俐了不少,居然能完完整整地说清楚自己的意思。
一问方知,娘亲给胖丫物色了一门亲事,再有三个月,她就要嫁给青州城葛家村张木匠的二小子了。
古话说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说人逢喜事口条好啊。
胖丫这是开窍了?
原来成亲,还有这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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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忙着和胖丫娘一块,为胖丫准备嫁妆,成天叽叽喳喳,我稍嫌她聒噪,她便说了:“如今的嫣然小姐阴晴不定,很不好伺候。”
唉,我啥时候不好伺候了?
不就一时喜怒无常吗?
算了,懒得和她理论。
我得让自己忙起来,人一忙一累,脑子里的事就少。
心事一少,自然不会婆婆妈妈,更不会懒心无肠。
这一日,早早地从师父小院回来,又顺手在大将军府的院墙上跑了一圈,时间还早,索性拿了本《诗经》,到房顶屋檐上晒着太阳,趁机好好地读几页。
尤其是那首,他为我吟唱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反复读过好几遍,我若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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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如此不同,文的武的,各有其精妙之处。
若不是因为他,我会为这样迤逦的诗句心神荡漾?
若不是因为我幼时的被劫,我会十余年如一日勤练武技?
我没想明白。
在每一个偶然里,看似藏着必然。
而每一个必然却弯弯绕绕,叫人摸不着门路。
我的偶然有了,我的必然在哪儿呢?
唉,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对眼下却很是失落。
是眼下的失落是偶然呢,还是未来的长远才是偶然?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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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书册,低垂双目,懒洋洋地任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又想起他温温柔柔的手,也曾如同这初春的太阳一般,轻轻柔柔地在脸上滑过。
他的小指弹过耳轮,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人一想起来,就有无法形容的好。
不读书时,我的失意还没有那么多。
读书了,就知道什么叫触景生情了,什么叫情难自抑了。
啰,我现在就是。
既触景生情,还情难自抑。
每每心念至此,便觉空中隐隐飘来黄风铃馥郁的芳香,依稀中,树下站着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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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啍一声,卷了书,窜到另一间屋子的房顶,再向远处飞跃。
正在此时,远处,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向大将军府疾驰而来。
我奋力掠上更高处,再留意一瞧,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熟悉的身形。
“大哥?是大哥。喜妹,快去告诉娘亲,大哥回来了。”
我一跃而起,飞过围墙,向着大哥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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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大哥骑着马经过西市的街口,远远就瞧见娘亲早已等在大将军府门前。
赶紧和大哥下马。
“你怎么回来了?”娘亲眉开眼笑,满脸喜色。
“想你们了。”大哥行了礼,扶着娘亲往府里走。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娘亲又问。
“玲珑有身孕了,不便远行。”
娘亲吃了一惊,忙问,“何不传信回来?几个月了?”
“刚刚两个月,已经比较稳当了,想着我要回来,不如当面告诉你们。娘,你放心,有专门的稳婆贴身照看着。”
“不能再大意了。”娘亲嘤嘤叮咛。
是啊,两年前哥哥来信说嫂嫂小产了,一家子难过了许久。
“那你也不该在这时候回来啊。”娘亲好似想起了什么,扫了我一眼,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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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忽然归来,让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不过只多了大哥和他带回来的七八个随从,就像多了一屋子人。
娘亲每天都笑呵呵地忙碌着,爹爹却并没有从营地里回来过,倒是大哥儿时的同伴三三两两地过来,大将军府难得每日宾朋满座。
大哥无昭不得出,那么大哥此次回来,肯定是奉了圣意。
单单是向爹娘报喜,需要大哥亲自离开燕京回青州吗?
何况嫂子还有了身孕,这时候,身边最离不得人。
若是公事,用得着驸马爷亲自出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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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这些日子,大哥总在大将军府,看上去,和公事的关系不大。
大哥回来,娘亲不可能不通知爹爹,又没有战事,爹爹没道理至今不回府。
如果,大哥已经去过军营,见过爹爹,而爹爹好几日都不露面,多半是和大哥起了争执。
种种迹象表明大哥此次归来非同一般,并不是像他所说,只是想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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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
难道是子言有消息了?
我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
留心了好几日,一无所获。
又旁敲侧击地问过大哥,大哥顾左而言他。
说到底,都只承认是嫂子又有了孩子,圣心喜悦,所以放他亲自回来报信。
这话,鬼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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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哥不说,我总不好意思直接问,是不是周子言提亲了kc 。
希望的小火苗眼看着还没燃起来就东摇西摆的,这是,有不好的风啊。
唉。
是小股的妖风还是猛烈的狂风呢?
猜得好叫人心烦。
好在,很久没有看见大哥了,总算还有这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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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喜妹连奔带跑,风一样地蹿到檐下,“你看,你快下来看。”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房顶檐角,懒洋洋地数着天上的云朵。
本不想理她,见她说得认真,随意朝她瞟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落下。
她手里拿着同样的一个木匣。
劈手夺过来,反复端详。
这次的木匣,明纹好似一对水中的野鸭,一只素雅,一只却十分明艳。
“一对野鸭?”我有些疑惑。
“这是鸳鸯,好不好。小姐,你啥眼神。”喜妹捂着嘴直乐。
“嗯。就你聪明。我知道是鸳鸯。”我白了喜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