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官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去面对喜妹,这最煎熬,也最难启齿。
但是,我逃无可逃。
这一路,我都在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开口告诉喜妹,和我一同前往南国的雷子,再也无法一同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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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左右,我独自一人心空如也,跨进雷子的小院。
阳光之下,喜妹正满目柔情地望着睡在摇篮里的秋生。
抬头一眼见是我,一脸惊喜地迎了上来,“回来了!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是啊,一走七十多天,每一天都在刀尖上行走。
身在其中之人固然风险极大,但在安稳中的亲人只怕更是寝食难安。
喜妹明显瘦了,她应该是又一次和雷子分开得这么久吧?
久吗?我突然更加害怕。
如果七十多天都很难熬,那么从今往后,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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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浸在见到我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慌乱,半晌,松开握住我的双手,狐疑地看了看我的身后,“雷子呢?还没忙完啊?”
她的眼里闪过几许难以掩饰的失落。
“还是你好,一回来就来看我。”
说完这话,她转而扬眉抿笑,笑容像春天里最美的花儿。
这让我想起自己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瘦瘦弱弱的喜妹,和如今刚生了孩子不久丰腴迷人的喜妹,她俩交替着在我眼前来来回回。
我的双眼有些迷糊。
喜妹甜美的声音夹杂着丁秋生的咿呀声,她说:“大军回来那日,我带着秋生去城门迎接你们。
可是世子殿下说,你们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这十余日,我天天都去城门口等你们。
只今儿还未出门,你们倒自己回来了。
回来就好,我马上叫厨房多弄点菜,你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一脸歉意,“你看我,一高兴就忘了世子爷肯定也等着你。你也是,还特地巴巴地先来看我。”
喜妹忙不迭地拖过来一把竹椅,“快坐快坐,累坏了吧?你看我,真是乐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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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然地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刚刚睁开眼睛就笑呵呵地挥舞着两只胖乎乎小手的秋生,拉住他的小手,试图露出同样的微笑。
可是,还没有笑起来,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滑落。
“小姐,”喜妹犹豫着,声音里充满了担忧:“雷子受伤了?”
我轻轻松开秋生的小手,仰了头看她,眼里的悲伤再也藏不住。
喜妹害怕地伸了伸手,她的手还没抓住我的肩头,人就陡然跌坐到了地上。
我忙去拉她,却只觉无力。
索性坐下来,抱住她哭。
“喜妹,对不住……”
喜妹苍白着脸,抖动着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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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老牛拉磨,一分一秒,艰难地转着圈,丝毫不顾我和喜妹死活。
刚刚失去雷子的那种心悸和绝望,又一次让我勉强堆起的信心在顷刻间垮塌。
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崩裂,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我和喜妹。
我们无力挣扎,犹如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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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喜妺才活过来。
她面如死灰,声音忽然嘶哑,“你们一走,我就知道不好。”
她低垂了头,目光呆滞,“我一直做梦,都是不好的梦。”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喜妹,对不起。”我不敢去看她的双眼,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躲进去。
我呢喃着:“是我把你们带来南国,让你们远离了亲人,却既没护住在河洛的他们,也未能护住在南国的你们。雷子都是为了救我,才丢了自己的性命,我……”
喜妹却忽然抬了头,灰暗的眼神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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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直直愣愣地进了屋子,在屋子里呆呆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茫然地走到屋子的一角。
那里挂着雷子的铠甲。
她轻轻地抚摸着铠甲,仿佛那是活着的雷子。
我的脑子轰地炸裂了。
整个人失了神,好似又回到那日战场上的厮杀中……厮杀声渐远,然后,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雷子,在黑暗中孤苦无依地呐喊……
过了许久,我突然听见喜妹撕心裂肺的笑声,紧接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我挣扎着走了过去,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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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秋生“哇哇”的大哭。
我俩不约而同地冲出屋子。
喜妹抽泣着抱起秋生,回屋坐下,熟练地撩起衣服,给秋生喂奶。
秋生的哭声渐小,屋子里传过来他小嘴有力的吸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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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语不发,坐在一旁,目光呆滞地看着喜妹和她怀里的秋生。
看得自己心里发慌。
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面颊流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门外,传来侍女怯生生的通报:“世子妃,世子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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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然地站了起来,迎了出去。
不过半个月不见,我们都又见老了。
“我让青阳在云间收拾好了屋子,你和喜妹都先过去住几日吧。”见我神情黯然,他将双手伸了过来。
我退后一步,迷惘地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子言吃惊地垂下双手。
我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客套着,疏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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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着喜妹,喜妹陪着孩子。
除了丁秋生,她眼里再没有别人,也不再说一句话。
她的奶水越来越少,不到一岁的丁秋生饿得拼命大哭。
喜妹不肯撒手,她整日整夜都抱着丁秋生。
我走到她的面前,叫了声“喜妹。”
她头也不抬,反而低了下去。
实在叫人心疼。我出手点了她的睡穴。
她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醒来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
我常常看着她发呆,她常常看着丁秋生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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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春秋还那般迷人,我和子言却再也没有心情同赏春花秋月了。
我们之间的在意越藏越深,就算留心寻找,也不过是零星碎片。
从前,看着美如画的云间只有欢喜,此时,竟有触目惊心的酸楚。
好日子,果然要比糟糕的日子来得迟,走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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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玉门关战事平息,那头,剑门关的战事却一直水深火热中。
幽泽多年穷兵黩武,兵强马壮,在战场上总能势如破竹击溃对手,一向都远比河洛难缠。
纵是修卫领兵,若不依仗天险,苦守三月不出,只怕城池早已有失。
为此,朝臣们又开始不断上表陈情,要求子言与幽泽近邻的东夷国联姻,联手拒幽,解此燃眉之急。
子言气急败坏,当即在朝堂之上与众人撕破脸皮,厉声斥责:“嫣然刚刚不计前嫌,替南国解了玉门关之围,你们便出此下策,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痛心疾首,指着一干武将怒问:“我泱泱文明古国难道除了修卫,就再没有铁血男儿,可与修卫并肩作战,与幽泽一较高下?”
见满朝愕然,无一应答,他又是绝望又是无奈,愤然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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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此事,已是次日。
母后??凤辇悄然来到云间,她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于我。
若是从前,不知该如何心痛和欣喜。
如今听来,只有些许的暖意和更多的奇怪。
她专程前来让我知道此事,必然另有缘故。
不出所料,说完朝堂之争,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嫣然,我知道对你不住。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与东夷国联姻一事,势在必为,并非有人成心与你为难。如若不尽快争取外援,剑门关之危仍难以解除。一旦你二哥与河洛战事吃紧,南国也无法驰援。”
最后一句,实在虚伪,立马激起我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