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久不见了。
真真好笑,世子和世子妃好久不见。
“我带了酒菜来,我们喝一个一醉方休如何?”他问。
“好。”我答。
一碗酒下肚,子言的话多了起来,“小时候,是最快乐不过,凡想要的,这世间只要有,便能得到。
长大之后,书中所写,多过所见,便有得不到的烦恼。
这样的烦恼没多久,就遇到了暗杀,自那以后才知,己所不欲也无济于事,王宫里,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是啊,身在皇家,享尽荣华富贵,也自然会命运多舛,所谓得到得多,付出的,也会多。
嫣然,来,喝一个。”他迷离的双眼泛起微红。
我痛痛快快满饮了一碗。
他说:“好容易渐渐平复,对世间万物重拾好奇,第二次暗算,又将此心境淹没了。
如此往复,心平气和之下的我也有了深入骨髓的狠绝。
你们不让我走到至尊之位,我偏偏要走到至尊之位。”
又一碗酒在他的呢喃中一饮而尽。
“嫣然,我的怀柔不过是取舍之后的方法而已。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履薄冰,早就练就了一身的铜墙铁壁。
看上去无坚不摧,然而,心却无几日开怀。
遇见你,只以为是上天厚待,怜我孤寂。
只可惜,不过数载,我与你,竟眼睁睁地渐行渐远。”他唏嘘不已,举壶又往碗里又倒满了酒。
“这一年来,我纵然还在意你的感受,你也常常与我隔着山海。
从前,无论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我都一门心思地靠近你。
如今,却再没有那样的心性了。
你不再相信我,也不再和我说你的心里话,我们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你哪里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么难熬。”
他的失意写在脸上,一眼分明。
换作从前定会心痛,恨不得以身替之。
此刻,不过是淡淡的忧伤一闪而过。
这一年来,谁不难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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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朝臣,每天都有人轮番地告诉我,储君如果没有子嗣,会有怎样的下场。
南国若不联姻,会有怎样的恶果。
用不着他们说。”
他碗里的酒洒了一地,眼眶红了,声音轻了。
“嫣然,单是你每日不再那么浅言轻笑,不再以我为重,这日子就已经没什么奔头了。
没有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我,周子言,酒后失德,有了孽种。
天不成全,你我如此深爱,却会没有子嗣。
而那个……以后要叫我爹的人,却不是我最心爱的人生的。
嫣然,你会因为这个孩子就与我决裂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答案早已在心里,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就是他,只怕也心知肚明。
“别喝了。”我拿过他的酒壶,扶他坐直。
“要喝……要喝。来……来……一起喝。”他起身欲抢我手里的酒壶,一个踉跄,人软倒下去。
我扶起了他,他的头沉沉地靠在我的胸前,发冠碰到我的下颌。
就手取了他的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眼前的他肤白如雪、面容消瘦,与我记忆中的周子言判若两人,刚刚的淡然消失不见,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呆站了半晌,扶了他入房,将他放在床榻,转身欲离开。
“嫣然。别走。”他痛苦地挣扎着,紧锁的眉头久久无法松开。
一时心软,情不自禁用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肩,像过去那样,顺手理了理他的发髻。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久违的喜悦,仿佛我们之间从不曾经历那些糟糕的时光。
若真能如此,该多好啊,让我们的人生,重新来过。
把那些坎坷和不堪,拼尽全力早早地躲过,至少求得亲故一世平安。
但,总是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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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声长叹,起身要走。
他一把抱住我,再不肯撒手,“嫣然,我从来都只爱你一人,只你一人,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的双唇吻了上来,热烈、缠绵、温暖。
余晖笼罩,我眼里的子言和子言眼里的我合二为一。
子言,我的周子言。
眼泪滑出眼眶,我情不自禁回搂了他,任他用力吮吸着我的眼泪、我的双唇……
我喃喃低语:“子言,你给过我的,曾比我想要的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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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正明,树影婆娑。
凝神细看眼前的周子言,惋惜轻叹。
这个我在十六岁时遇见,深爱了整整五年,却让我仿佛用尽了一生去爱的男子,就要一别两宽了。
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交汇。
愣愣多时,终硬了心肠,起床穿衣。
我与他此生缘尽,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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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如此捉弄,愿望全都成空。
空有将军之梦,为一人而变。
空有爱人之心,为一人所伤。
原是承欢儿女,不想空对座座坟茔。
原盼儿女成群,哪料终成孤家寡人。
想来实在好笑,人生先甜后苦,分外煎人。
我来时集万千宠爱,得荣华富贵加身,不同于寻常女子,享尽世间之福,却原来,过早用尽人生福分,如今,得走在荆棘的路上了。
不知道爹娘、师尊二老可是为我所累,才有此悲惨的结局?徒留下我和二哥,在红尘俗世里苦苦挣扎。
黄粱一梦,一切成空。
唯父母恩师大仇,不可不报。早一日,多一日心安。晚一日,多一日痛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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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好房门,击晕侍卫,掠过高墙,掠过房檐,掠过小船,闪进一艘早已等候多时的快船。
刚坐稳,还未说话,喜妹便吩咐船家:“快走。”
一叶轻舟快速地划出锦官城,消失在地平线上。
纵是有人找来,轻舟早已越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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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的桌上,有我留给子言的一封信,只寥寥几句:大仇未报,终难心安,天涯海角,必刃亲仇;你我缘尽,就此一别,从今往后,死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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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看上去有点不修边幅略显粗鲁的中年男子,一个身着粗布长褂微胖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一岁的小儿,从水路离开南国的锦官城,昼夜不息地驶过丰城、万都,试图进入幽泽的雅州、朝平,直奔九州的终南山。
那男子,寸步不离一根长拐,那根长拐曾有一次被小孩子把玩,露出里面的一柄剑,那剑名叫双鱼。
没错,那就是我、喜妹和丁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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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与幽泽在交战中,不得不弃船绕道,如此一来,极大地拖慢了我们的行程。
一个半月,我们还没能行至终南山脚下。
我俩并不着急,未来的事不多了,带好秋生,手刃亲仇而已,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我虽没过惯苦日子,但有心理准备。而喜妹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她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年好日子,就觉得眼下苦不堪言。
而且,丁秋生,这小子,给了我俩太多的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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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我们已经成功越过幽泽的边境。
忽然一阵莫名心悸。
明明没有进食,却涌出一股辛辣,呕吐加重了心悸,整个人,不得不蜷缩成一团。
喜妹惊呼:“嫣然,你怎么了?”
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飘走,只一瞬间的耳鸣啸叫,倒迅速缓解了心悸,我惊愕地发现自己今日的情形和过往都不一样。
努力站了起来,又一阵恶心袭来,干呕出一些清亮的胃液。
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弄点温热的东西填饱肚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