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闪着泪光,盈盈抬眸与皇上对视,喉间发出哽咽的回应。
有了皇上今日之言,来日若是璟姝当真遇到了什么,她也多了个由头好为自己的女儿分说一二。
见皇上心神似乎有所晃动,面露哀恸,如懿忆起恒媞所托的孔孟道义,福身一礼,继而目光坚定的看向皇上,婉言开口。
“皇上,臣妾身为女子,妄言一二,请您莫要怪罪。
臣妾深知,咱们大清祖上是由关外兴起。从前初定中原之时,便屡有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
种种轶闻流言,数不胜数。譬如当年孝庄皇太后下嫁摄政王多尔衮,亦或是顺治帝纳了其弟遗孀董鄂氏为皇贵妃。
但祖辈传承,绵延至今,为了遵礼重教、顺应民心,咱们大清已渐渐被中原之地的孔孟之道所洗礼。
那般乱了人伦、嫁娶交混之事,自顺治之后,便已绝迹。
只是准噶尔属蒙古部族,礼仪之道远不如咱们严格规驯。在他们眼中,丧夫再嫁为寻常,可却不符合我们大清的道义。
端淑长公主毕竟出身大清,也代表着大清的态度和颜面。还请皇上念及太后的慈母之心,务必三思啊。”
皇上看着如懿紧抿的薄唇和倔强的眼神,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从前在潜邸时,天真傲娇,那个最是吸引他目光的青樱。
他不由伸手,抚上了如懿的脸颊,“从前,因着你姑母之事,你是最不屑替皇额娘当说客的。
当初朕登基之时,皇额娘还曾为难过你,意图将你困在潜邸三年。
如今,你还是这个倔强的性子,可皇额娘,已不是从前那个事事为朕思量的皇额娘了。”
如懿默然不语,水眸微凝,静待在原地。
“朕从前就知,皇额娘满腹筹谋,对朕也时常放心不下。
现如今,皇额娘妇人之见,宁愿让朕舍掉这江山国土,万千金银,只为替她的长女讨一口气。实在是有些舍本逐末,目光如豆了。”
皇上似是在逃避如懿的目光,转而继续紧盯着那幅巨大的地图。像是一直看着看着,便能将准噶尔看出一个洞似的。
如懿心中暗叹,她明白皇上既然已经有了决议,她再继续游说也只是徒劳了。
皇上长叹一气,似是要将胸中积郁一并吐出:“恒娖是朕的妹妹,幼时相伴,也曾有过兄妹情深,和睦温情的岁月。那些时日,朕一日也不曾忘过。
皇额娘怜惜长女凄苦,可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他们何尝不是血肉之躯,有父母,有兄妹?
如果一个公主的婚姻,能换来大清的男儿们少些无谓的牺牲,朕虽痛心,但也只能这么做。
只因朕不止是皇额娘的儿子,更是是这大清的帝王,万众臣民之主。
为了大清的江山稳固,岁月长安,朕宁愿舍了这脸面,负了这孝道。”
养心殿内,那镏金彩羊承双烛台上的烛火本是明亮光洁的。
只是长窗缝隙中,不知怎的忽然灌入了一阵寒凉,直吹的那光明之火变得摇晃不定。
如懿眸子染上凄然,轻挽着皇上的手臂,极尽柔和道,“臣妾明白皇上的为难。
只是太后那边儿,还需要皇上坦诚相待。这一遭,总归是避不过的。
臣妾以为,皇上既然觉得心中对皇额娘有愧,不如报偿到恒媞妹妹身上吧。
说来,恒媞妹妹正值芳龄,也该议婚了。臣妾知道,皇额娘早早就看中了侍郎宗正。
皇上不如下旨,让恒媞妹妹体面出嫁,得一段美满佳缘,也绝了她以后和亲的可能。
如此两相平衡,皇额娘许是就不会那样沉痛恼怒了。”
皇上眼底一亮,竟觉得这是个极妙的主意。当下便让如懿亲自将消息递给慈宁宫。
等太后心情稍暖之后,皇上再坦诚说出恒娖二嫁之事,兴许能将可能发生的冲突缓和缓和。
出了养心殿,寒风凛冽之下,如懿不禁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那凉意自脚而上,早已漫及周身。
单是为了控制太后和蒙古亲贵的联系和势力,恒媞就不可能再赴和亲。如懿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定下恒媞的婚事罢了。
如懿虽然未曾成功说动皇上,可到底也是争取到了利益。
这样一来,无论太后和恒媞还有再多怨言,总也落不到她的身上了。
恒媞的赐婚是当日暮色时分传旨的,而翌日清晨,皇上一下朝,便匆匆赶赴了慈宁宫。
早在接到赐婚旨意的时候,太后就已经猜到了结局。只是他们母子二人,到底还是大吵了一架。
皇上以国库不丰,江山为要,未到征伐时机为由,悲声说出了委屈恒娖再嫁的决议。
太后勃然大怒,颤声厉喝,直言皇上凉薄自私,弃亲妹于不顾,只会拿女人去换江山安定。
皇上试图稳住太后的情绪,强忍屈辱,压着怒火说出了内心顾虑。
恒娖在准噶尔境遇危险,早已被达瓦齐软禁为质。
即使大清不顾一切的发兵准噶尔,怕是轻则恒娖名节尽失,重则被达瓦齐恼怒而斩。
无论是恒娖被泄愤羞辱,还是被要挟来让大清割地赔款,都绝非上策。唯有再嫁,而后从长计议,才是万全之策。
可太后已被思女之心蒙蔽了双眼,各种难听的话语接连而出,早已不复原本的恬淡宁静。
可她再如何指责强压,皇上的决议已经不会再改变了。
二人本就是半路母子,又非血缘亲生。矛盾激化,隔阂明立,怕是再难消除了。
皇上脚下虚浮的出了慈宁宫,只觉得悲凉入骨,痛彻心扉。
一抬头,就看到如懿肩头落了些许霜雪,盈然立在慈宁宫外,满眼心疼的看向自己。
皇上原本凄楚的心中,蓦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裹住了如懿已然显怀微胖的身躯,似是对待什么奇珍异宝般,珍视非常。
“如懿啊,朕这一生,总是血亲缘薄,孤家寡人。也唯有你,和咱们的孩子,才算是朕在世间,最牵挂的慰藉了。”
如懿宁和的面庞,埋入了皇上的颈窝间。皇上没有注意到,他以为的唯一救赎,其实也早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