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元旦,学校放了三天假。赶上千禧年的第一日,又是冬月二十五,正好是小姨的生日。
妈妈带着我和尘尘去小姨家吃席。
小姨家住在青萝湾。
一个比较僻静的小村子,没有通汽车,我们是搭别人的顺风车去的。司机把我们放在路口,剩下的路,我们自己大约要走二里地才能到村子。
青萝湾这个地方,有座山,就叫青萝山。有条河,就叫青萝湾。沿着青萝山脚一直走,过了一座破败的道观,就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那就是青萝湾。青萝山是清秀的,青萝湾的水,是澄碧的。山灵水秀滋润着一方土地。
村口矗立着一株十个人也环抱不过来的大香樟树,听老辈人讲,那树有一千多岁了。
我几乎是大步流星地跑着往村口冲过去的。
大樟树下很多小孩在玩游戏,他们在玩抓鬼的游戏。大樟树粗壮的根裸露在外面。别的孩子大的小的都闹哄哄的在玩游戏,只有一个女生坐在树荫下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在看。
阳光璀璨洒落,将她笼罩在一团梦幻一般的光芒之中。
那女生穿着一件水绿色针织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下半身的一条黑色紧身裤子,将她一双细腿衬得越发纤细修长。
女孩一边翻着书,一边啃着一串鲜红的冰糖葫芦。红红的山楂照映得她的脸白皙通透。
尘尘看见那女孩儿完全挪不动脚。
“妈妈,我想跟他们一起玩游戏。”
他扬起苍白的小脸,一双眼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个弟弟。虽然他就像我的一面镜子,可是他那副孱弱不堪的样子,实在令我觉得讨厌至极。
妈妈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厚棉衣戴着围巾和毛线帽子的小儿子。
“尘尘乖乖的,你不能跟着他们乱跑乱跳的,咱们回小姨家好不好?”
“那我坐在那个妹妹旁边和她一起看书,可以吗?”
“那……陈烟你看着弟弟,别让他乱跑,别让别的野孩子碰着他了。”
我很讨厌妈妈这个样子,她恨不得把他那宝贝儿子养在温室里。
陈尘不等妈妈交待完,就跑到那女孩儿身边,乖乖地坐在她身边,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乖巧得像个宝宝。
妈妈还待要交待什么,我也不耐烦地走到那女孩身边。
女孩儿惊讶地看了我俩一眼,我俩个穿着一样的棉衣,戴一样的帽子,围一样的围巾。唯一不同的是,陈尘脖子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银项圈,保佑他长命百岁的。
“万宁,你在看什么书?”
陈尘一双眼睛乌黑得像紫葡萄一样,他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
“你是……跟屁虫啊!”
她卷起书来,惊叫起来。眼睛笑得眯起来!她站起来,几乎比陈尘高出一大截来!
“嘿!你长大了,长高了!”
她抬起手来,斜斜地向下削甘蔗一样地一个手刀削下去。
陈尘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高那么一点点,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对陈尘来讲,那简直要了他的命!
生日宴上,他拼命地吃,拼命地吃,好像巴不得一顿就把自己的个子窜上去!
大人们围坐了数桌,小孩子们又坐了两桌,万宁坐在我身边,一身葱绿,特别养眼。我们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菜喝汤。可是我那不省心的表弟阿来,简直是个混世魔王。他为了抢吃那一碗甜甜的莲子红枣糯米饭,差点把桌子都要掀翻了。小姨看到了他那难看的吃相,一巴掌就拍在他那光光的脑袋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陈烟陈尘还有万宁,多乖啊!就你跟个野猴子似的。城里孩子就是斯文乖巧。”
“阿……阿宁……喜……喜欢……吃莲……莲子饭……”
阿来把那一大盆的莲子饭都端来放在万宁眼前。
“我吃不了那么多。”
阿宁似乎并不买他的账,又把那盆雪白的莲子甜枣饭放回原处。
我记起来,有一年夏天,万宁掉进青萝湾里差点淹死,是我救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人工呼吸。
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的小孩都拿这事来取笑阿宁,说女孩子被谁亲了,就得要嫁给那个人。
一帮无知的小孩。
我那结巴表弟,一听到有人起哄就急得更结巴了。
村子里的大人都说,阿来这结巴是治不好了,他是那年被阿宁落水这事给吓掉魂了。小姨为了治他的结巴,寻求了各种民间秘方。什么在嘴巴里含花椒,什么生吞地龙,地龙就是蚯蚓,有够恶心的。但阿来的结巴始终没治好。我却发现了他的小秘密,他看那万宁的眼神比旷男怨女还幽怨万分。
万宁始终专注于面前的美食,她果然很喜欢吃甜食。那一碗甜腻腻的莲子糯米饭,大半都吃到她肚子里去了。
阿来拼命地给她布菜,她却把两只油腻腻的狮子头扒进我的碗里。
“太油了,我不爱吃。”
那女孩儿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
陈尘坐在一边,孤独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他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努力地吃过饭。
我突然有点明白他想长大的心思了。
十二岁的少年,看上去依然像个十岁的小宝宝,当他看到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出落得像出水芙蓉那般青春靓丽,他能不春心荡漾吗?
医生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八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尽量满足他吧!
他一生下来,便被判了死刑!
长大于别人而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对于陈尘来说,平平安地长大却是莫大的奢侈。
爸爸妈妈为了给他治病,这些年访遍名医,京城,海城,花城,满世界都去了,掏尽了家底。
回去的路上,妈妈说新年后,爸爸妈妈要换一家待遇更好的单位,我们会搬离原来的家,所以下学期我也要换一所新学校。
我对新学校一点儿也不期待,这些年永远都是我们在迁就陈尘,爸妈带他去看病,我就被寄养在邻居家里。只是换一个住处换一所学校,我又要学会和新的邻居新的同学友好相处。
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人。
我讨厌他们虚假的面容后面虚假的同情,很快每个人都会知道,我有个长相一模一样不知哪年哪月就会突然死去的弟弟。
总有一天,我将不得不面对陈尘的死。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该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吧!
吃完席我们就回来了,顺风车去,顺风车来。
陈尘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摸出一本书来,欢欢喜喜地看着,眼里的光照亮了车里面狭小的空间。
司机师傅见了直笑:“大姐好福气啊!两个儿子一个长得比一个帅气,是双胞胎嘛,长得真像!”
妈妈听不得别人说她好福气,陈尘一生下来便注定了不会是她的福气。
他是她的劫难!
妈妈讪讪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我抢过他手里的书,蓝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七侠五义》。
“把书还给我!”
陈尘很紧张地站起来要把书抢回去。
是那个万宁坐在香樟树下看的书,她居然把书送给了他!
我冷冷地把书甩在他脸上。
始终望着车窗外面,不再说话。
晚饭我没有吃,一个人蒙头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心里的难受找不到缺口,无处发泄。
一整晚一整晚,我都睡不踏实。
我梦见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女孩,踏水而来。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她的脸是几近透明的苍白。她对着我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叹息着,泪水掉在她脚下的水面上,涟漪阵阵。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身下冰冷一片,我以为自己尿了裤子,羞愧难当。
低头一看,身下一片白浊。
我,梦遗了。
我不知道,是哪一刻,让我突然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