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朋友提供的线索,我打算进云台山中寻那阿蛮。
进山的路极其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实在是不好走。许诺去旅行公司租了一辆性能较好的越野车,小心翼翼地将车开上了盘山公路。
“什么人会把自己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许诺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车轮碾过满是碎石子的路。
我低头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一个个温婉的汉字。
思君之切,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
无不尔或承。
海天在望,
不尽依迟。
思君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昨晚……算了,等你回来再细说。
念念为安。
我嘴角一扬,念念为安。
不知她遇上了什么事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想听她的声音。
给她回复的信息,竟然一条也发不出去。穷山恶水,信号极差极差。
“是我和阿宁小时候的玩伴,他出了些事。隐入山林,不愿见人。”
阿蛮一直是她心口的一道解不开的疙瘩。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总沉默着,像一道影子站在那石榴树下。他偶尔来青萝湾讨些米面蔬菜,背着一只比他还高的竹筐,竹筐里就装着那些从不同人家里要来的吃食。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从村边的青石拱桥上走过,青色的竹筐将他瘦小的身影衬得极伟岸挺拔。三月底四月初的天还是极清凉的,他穿着单薄的直裰青衫,头上胡乱地插着一枝木棍,想是从哪棵树上随手折下来的。
学校放农忙假,村子里的孩子都赤着满是泥的脚跟在他身后嬉笑着。往日他都躲在那破旧的道观里,极少出门。那些孩子往他竹筐里扔小石子儿。他也不躲,他也不避。被那些石子砸中脑门,亦是默然无声。
从来也不见他笑一下。
阿宁拦住那些坏小子,将他们训了一顿。转身往那小道士手上放了一块绵纸包着的绿豆糕,那香甜的绿豆糕是她大老远从c城带来的。
他收下绿豆糕,竟然笑了。行礼,道谢。孑然离去。
阿宁站在青石桥上,挽着只小小的发髻,倒像个小道士。桃花飞落,瓣瓣翩跹。
春水碧于蓝。
春阳远近含。
那一瞬间,她的影子随着流水,流入我心间。
据我能搜到的资料显示,青云观坐落在青云山之巅峰滴水崖之上,四周悬崖峭壁,深不可测,云蒸霞蔚,远远望去竟如仙境。整座道观所占地不出20坪,主体只一殿、一堂、一庙、一塔、悬在崖上的主殿不过6坪。整片建筑以木质结构为主,飞檐翘角,典雅古朴。此处僻静清幽,还真是个遁世的好去处。
许诺将车停在山脚下,我们沿着那窄窄的石径,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爬了好半天,许诺早喘得跟一头牛似的。这小子平日疏于锻炼,看着人高马大,底子却虚得要死。
“什么破地方?”他一路抱怨,一路擦汗。
我笑着,拉了他一把,拍了拍他的肩。“加把劲!马上到顶了,下山后我请客,找个地儿松快松快!”
许诺闻言,喜不自禁。“这可是你说的哈!”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健步如飞地往顶上爬。
爬了一个多小时,方到山门前。叩门静候,许久才得一个小道童来开门。
“小天师,这厢有礼了。”我站在门边,谦恭有礼。“我们千里迢迢慕名而来,能否进去讨口茶水?”
那青衣小道士引了我们进去,捧了两杯粗茶出来,将茶放在桌上。细白的手上露出一道浅浅淡淡的伤痕。
“我们能不能四处看看?”我捧着茶碗,望向那静默的小道士,小小瘦瘦的,竟恍然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阴郁的阿蛮。
“……”他不说话,只点点头,掉头离去。
我喝完茶,看着那背影,心里竟有些揪扯的疼痛。
如此偏僻之地,没有一个香客,也不见一个游客,也不知他们以何为生!
后堂院中竟遍种花草,居中一棵石榴树,枝繁叶茂。
“这位天师,叨扰了。”我站在院门边,扶门而入。
石榴树下,一名年轻的天师正端坐树下,身姿挺拔如松,气质超凡脱俗,那背影如此孤寂如此落寞,他缓缓回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眼前的青衣道士,身材清瘦,面容憔悴,目光中透着无尽的苍凉和寂寞。他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世间万物,却又显得无比孤独。
我轻轻点头,朝他走去。
“好久不见,阿蛮。”
那年轻道士眉间一道浅白的疤痕不经意地跳了跳,“你认错人了。”他低头离开,背影索然。
“我看到你发的帖子了,我知道那就是你。你一直在找她,用你的方式。我劝过你的,不要再打扰她了。”我追了上去。
那年轻道士猛地转身,我定住脚步,差点撞在他身上。他一点都没有变,那双眼里的戾气太沉太重。
“今日我来,是存了私心的。你若还念着昔日情分,就莫要再去叨扰她了。我希望她过她平静的日子。”
他站在花径旁,笑得凄凉,“你看我这小院怎样?”
“很好,有神仙之境。”我的赞叹是发自肺腑的。
“院中的石榴是我初到这里栽的,转眼十一年了。有时候想起过去,想起阿宁,想起我那满身罪孽的……师傅……像做了一场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哀叹着。
阳光照在他脸上,是璀璨的,像水晶,透亮无比。
这个惯于躲藏的方外之人,自小无父无母,无人怜无人疼。捡他回来的黄道士是个黄赌不忌的坏胚子。他落入魔爪中也是他命运多舛。
青萝湾二里外的青云观里只住着黄道士和他瘦弱的小徒弟阿蛮。打骂折磨日夜不停歇。
那年暑假,阿宁怀揣着一把锃亮的菜刀,杀气腾腾地往村外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村口的香樟树下走过,见了谁也不说话,只是乌黑着一张脸。
“阿……阿……宁……你做……做什么去?”我那傻傻的表哥阿来跟了上去。
“我要杀了那混蛋!”那女孩儿身上散发的杀气令人胆寒。
她是和别个人不一样的阿宁,别的孩子在玩捉迷藏,她却坐在树下看《七侠五义》。
阿宁要去为青云观那个小道士打抱不平。她为阿婆家放牛,路上遇雨,到道观躲雨。冒冒失失的她闯了进去,供桌上不堪的一幕彻底击碎了她脆弱的灵魂……
阿蛮是弱者。就是那样的弱者也曾出手保护过她。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蹂躏,什么也做不了。
我夺下了她手里的菜刀,她趴在我肩膀上哭得如此伤心难过。
数年后,阿蛮忍无可忍奋起杀了他那畜生师傅一把火烧了道观然后遁入深山,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那个善良的女孩儿,始终为自己救不了阿蛮而心有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