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房产集团原先的惯例，半年度工作会议一般是在七月份开掉的。但今年的半年度会议，刘积仁要求推迟到八月下旬召开。他知道，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在人际交往中有个“第一印象”法则，所以在全体职工面前的第一次亮相绝不可以掉以轻心。讲什么，怎么讲，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而且要言之有物。如果泛泛而谈、空洞无物，那样不但树立不了威信，还有可能失掉民心，不如不开。

    对这个会议，刘积仁是格外重视的。在现实中，那些只唯上、抱大腿、投机钻营的官吏们其数不在少，而且不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早已是“惯看秋月春风”。但就自己的学识阅历而言，他并不屑于做此道中人。这并不是说，他不渴望出人头地、升官发财。从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到现实主义的中年，他逐渐深化对自己和外部世界的认识，深知自己同样难以免俗，但内心仍渴望做一番更大的事业，实现自己更大的人生价值，造福自己也造福更多的人。

    刘积仁把公司半年度工作会议的时间定在下周一上午。周日，他一人独坐在办公室里修改讲话稿。他的办公室在五楼靠南面的最里一间。开门进去是一间可以容纳十人左右的小会议室，公司班子会议大多在这里召开。打开一扇小门，里间才是他的办公室。一张宽大的老板桌，一把厚实的真皮靠椅，对面摆放着一排会客用的真皮沙发。背景墙两侧是两架玻璃书橱，里面摆满各类书籍、文件夹，还有几桢集体照和一些小摆件。背景墙正中挂着一幅国画山水作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条幅《厚德载物》。出自《周易》中的名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他专门嘱市书协主席写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脑，一部固定电话，一叠待处理的文件，还有一座状元郎骑马的雕塑小品。这座紫铜雕塑小品是在修建李氏状元街时，中国美院教授出的几个草稿小样之一，骏马造型骏逸奔放、肌肉线条张力十足，状元郎潇洒得意、衣袂飘飘，整个作品非常生动雅致，彰显出房主与众不同的品味和格调。

    平日里，这间办公室人来人往，像老中医坐诊室，难得清静的时光可以静心思考。半年度的讲话稿办公室主任黄选刚上个月就交给他了，他大致看过一遍比较平庸并不满意，但也没叫办公室再修改。作为集团公司的一把手，他不想也不能做个思想上的懒人。有的人一旦当上领导，就蜕变成了一个复读机，拿起稿子就念，没有稿子连人话都不会说。这不符合他的追求，那样的庸人即使身居高位，也不过是尸位素餐、沐猴而冠。因此，他必须讲自己的话，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整合、统领职工的思想。周日的整个下午，他都在琢磨这篇讲话。

    周一上午，集团公司半年度总结大会在七楼大会议室召开。集团机关全体职工以及子公司、分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悉数参加。会场四周摆放了几盆鲜花和绿植，会场的正中是主席台，主席台东侧放了一个发言席。主席台上整齐地排着集团公司五位领导的桌牌：居中的是总经理刘积仁，他的左手边是党委书记郑义平，右手边是副总经理王荣坤，还有分管公房的周福康副总经理和分管物业的杨滨副总经理的牌位依次靠边摆放。主席台背景墙两侧分别斜插几面鲜红的党旗，上方悬挂着“集团公司半年度工作总结大会”的横幅。主席台下方是一排排整齐的桌椅，桌子上摆放着各个部门、分公司、子公司的牌子，会议资料、茶杯和热水瓶都整齐地放在各人的座位上，横平竖直。整个会场显得庄严而隆重。8:35，陆自明拿着笔记本和工程科的同事们一起来到会场，已经有几十位同志到了。王荣坤与周、杨两位副总也陆续来到会场，在自己的桌牌前放下笔记本，然后热络地与下面的干部们打招呼寒暄。这是陆自明和章哲立两个新人第一次参加集团公司大会，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好奇。他俩除了工程科的几位同事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自觉地找到工程科的牌位边坐下来。陆自明望着这群集团公司里最有权势的人们，脑子里涌出苏东坡《赤壁赋》里的一句话“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确的，自己与这些权贵们比起来，就像沧海一粟，卑微如尘土。自己何时才能像他们一样，在集团公司里认识那么多人，谈笑风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社交网络，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呢？想想不觉灰心，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啊，似乎大大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陆自明这么胡思乱想着，8:55分，郑义平和刘积仁先后步入会场。只见郑义平穿一条白色长袖衬衫，深色西裤；刘积仁穿一条短袖条纹衬衫，浅色便裤，显得年轻而有活力。郑义平微笑着用目光和大家点头打招呼，刘积仁径直走向主席台，在自己的桌牌前坐下。一股威严的气场让正在交谈嘈杂的人群迅速散开，大家纷纷找位置坐下。几位领导也走上主席台坐好。郑义平坐定，抬手看了一下腕表，轻声问了句刘积仁什么，刘积仁点点头。郑义平调了一下话筒，轻声说道：“同志们，现在开会。”瞬间，容纳三百人坐得满满当当的会场鸦雀无声。

    党委书记郑义平主持会议。在简单开场白后，公房分公司、物业分公司、建筑公司、商贸公司、工程科等五个单位、部门分别作表态发言。施科长在发言中着重讲了工程科如何攻坚克难，推动荷园小区顺利开工建设，以及下步如何苦干实干努力完成创建全国住宅小区示范金奖的目标。最后总经理刘积仁讲话。刘积仁充分肯定了集团公司上半年的各项工作，分别点评了五个表态单位、部门的发言和工作成效。他说：“关于上半年的各项工作完成情况，办公室已经印发给大家，我就不照念了。刚才我说了，上半年工作总体完成的不错，基本达到了年初的各项计划指标。但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都不可以有松口气、歇一歇的思想。半年度的总结大会，名曰总结，不如说是再动员再部署。接下来，我讲三个方面内容：一是形势怎么看？二是问题有哪些？三是下步怎么干？”

    刘积仁学规划出身，又干城乡规划管理工作多年，积累了深厚的政策理论素养，思维宏观，看问题深刻而前瞻。他分析了公司面临的形势背景：去年国家出台的城镇房地产改革以及全面建立公积金制度等政策导向，可以看出，未来房地产业一定会走向市场化的方向，这是在沿海改革开放的试验田已经开展试点了的。借鉴发达国家、发达地区的经验，商品房开发将面临历史性的大机遇、大发展。既有的公房管理业务将随着房地产市场化发展而逐步萎缩，一部分通过房改房的政策消解为个人产权房，一部分通过城市改造拆迁拆除，以后将像新加坡等地一样，逐步建立起廉租屋、公租屋、保障房等新的制度形式。物业管理行业将随着房地产市场的发展而兴起，变得越来越多元、越来越重要，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配套产业。刘积仁对这些行业发展趋势看得很清楚，研究得很透彻，胸有成竹、娓娓道来，引经据典、夹叙夹议，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在陆自明看来，坐在主席台上的刘积仁仿佛是一座灯塔，笼罩着神秘的光环，光芒四射、光彩照人，他边听边记边思考，油然生出一种崇敬之心。

    第二部分，刘积仁讲到公司存在的问题。这是他一个多月来密集调研后梳理的，主要是：公司发展战略定位不清，主业不突出，管理体制落后，管理效率低下，许多部门人浮于事，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干部队伍整体素质不高，年龄结构老化，“等、靠、要”思想严重，工作作风亟需转变等。第三部分，刘积仁着重讲了公司如何改革转型发展的思路。对陆自明触动最大的是，公司将优化干部队伍结构，大力培养选拔优秀年轻干部。打破论资排辈的习俗，要把有学历、有冲劲、吃苦实干的年轻人超常规提拔到重要岗位上来。

    刘积仁滔滔不绝脱稿讲了近两个小时。郑义平最后作会议小结，十二点大会结束。陆自明深受振奋，思想上风云激荡，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甚至联想到：历史上新君立极、重振朝纲，那一派闻鸡起舞、励精图治的生动景象，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吧！他感到浑身是劲，真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冲动！此前，他读过不少名人传记，对许多伟人、名人抱有崇拜之心，但那些毕竟是书中、历史中遥不可及的人物，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到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偶像。今天，他的内心已经把刘积仁作为自己的目标，立志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虽然在层级上相距甚远，但他感觉和刘积仁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刘积仁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讲话对像陆自明这样的年轻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对自己今天的讲话也颇为满意。作为一名优秀的管理者，他很清楚在公开场合讲话的重要性，这是一个传播思想的重要渠道。所谓管理，就是组织好一群人为同一目标而努力的过程。怎样才能把一群人组织起来呢？首要的和关键的就是把思想统一起来。多年来体制内管理者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勤于思考、归纳、总结，并得体、清晰地表达的习惯。他对自己的学养和素质很有自信，饶是如此，还是会认真对待每一次公开讲话的机会，这已经成为了他的职业习惯。一个发言者对自己的讲话是否得到听众的认可，是有最直观感受的。显然，半年度会议上的讲话取得了预期的效果。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如果认为凭着一次讲话或者一篇文章就可以把人们的思想统一起来，那就太过理想主义，太过天真幼稚了。接下去，他要在不同场合反复宣讲灌输，不断地统一职工队伍的思想，还要发现和选拔一批“新鲜血液”到重要岗位上来，有了这些基础条件，才可以对这台庞大老旧的机器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治大国如烹小鲜”，不着急，一步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