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章哲立调回工程科担任副科长后，整个人飘飘然，走路都带着风。他现在觉得人生万事顺心，好不得意。新房装修已近尾声，打算十月份办婚礼。工作上今年很忙，在建工程加上尚未结算的项目有七个之多。但是忙的很有成就感，一群大大小小的包工头整日围着自己转，对工作上的事处理起来也驾轻就熟，更为老道。毕竟经历过物业分公司的淬炼，相比过去手头上的事那根本不叫事。有时候他甚至这么想，一个人如果能够胜任物业管理经理的岗位，那他几乎可以胜任任何工作岗位。曾经最琐碎、最艰苦、最不堪回首的工作经历，现在又成为引以为豪的政治资本。人呐，没有白流的汗水，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白忍受的痛苦。

    上次不欢而散的聚会之后，钱秀雅跟他讲了一些令他震惊的事情。原来朱小龙和卢婷的婚姻并不幸福，两人迟迟不要孩子的原因并非不想要，而是朱小龙身体不行。这两年，为了这事，两口子到省城、上海、北京的大医院都跑遍了，但仍无起色。卢婷虽然不住地劝慰开导他，但是朱小龙脾气还是变得越来越古怪，敏感多疑、暴躁易怒。去年开始又爱好上了喝酒，经常说单位有应酬，隔三岔五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妻子只要稍有怨言，他就破口大骂，甚至摔东西，借酒装疯。卢婷实际上一直处在痛苦的泥潭之中。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形她也无力解决，有时她挺同情丈夫的表现，作为一个男人得了这个毛病，肯定是痛苦万分的。可这也不能成为你酗酒欺负人的藉口和理由吧。

    章哲立知道此事后，十分同情卢婷的遭遇。看着这么阳光、开朗、活泼、大方的姑娘，居然有如此境遇，确实令人感叹。难怪上次聚会时，她的情绪淡淡的，闷闷不乐，原来是有心事啊。这个朱小龙太不是个东西，自己能力不行，还到处招惹是非。原来在一纺厂的时候还想跟王梅芳谈恋爱，别人不愿意就用各种下作的手段。你就一太监，还去祸祸别人女孩子干嘛！现在可把卢婷这么温柔可人的姑娘祸祸一辈子了，哎！还装什么单位有应酬，老子在物业分公司当过领导，还不知道物业上的事？你一个分公司综合科的职员，有毛线个应酬，老鬼请你吃饭啊！自己花钱喝酒，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这种官宦子弟简直是虚荣之至。

    平时朱小龙仗着家庭条件的优势，和章哲立两口子聚会活动时，总好出风头，表现优越感，要把章哲立比下去。的确，在章哲立没有担任中层领导职务前，他对朱小龙是无比羡慕，甚至是有点小自卑的。别人家里有权有势，经济条件优渥，看中什么东西从不管价钱，想消费就消费，不像自己两口子，花钱之前总要再三再四计划盘算一番。可是担任中层干部之后，情况完全倒置。虽然四人聚会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但章哲立变了。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靠老头子招摇显摆、还自以为了不起的官宦子弟。你不就靠着老爸嘛，能靠一辈子吗？你自己有啥了不起？废物一个！老子靠自己照样当官，房子比你好，钱也比你多，你拿什么跟我比？在朱小龙面前，章哲立现在拥有绝对的心理优势。如今听说朱小龙那方面还不行，他心里更是骄傲得不得了，同时，也真心地同情卢婷的遭遇。

    五月份省建设厅审批文件下来，深房建筑公司顺利取得建筑二级总承包资质。陆自明两年来设定的目标终于实现，深房建筑公司也成为深州市第六家拥有二级以上总承包资质的建筑企业，这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站在这个新的起点，陆自明有许多的设想还要一步步付诸实施。同样收到喜讯的还有黄艳，她和陈晓明的聚力建筑劳务公司也在五月份顺利取得了建筑总承包的三级资质。聚力的公司名称变更为“深州聚力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从劳务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建筑总承包企业。陆自明很清楚那天晚上在省城发生了什么，他用脚趾头都能推测出来，后来姜文珊也跟他悄悄说过。那天晚上入住宾馆之后，黄艳本来和姜文珊同住一间房。刚一进房间，黄艳就接到冯以宽的电话，让她过去一下。黄艳解释道：“冯处长好像喝多了，吐了让我过去帮他烧点开水喝。我过去看看，别出什么事。”后来直到早晨五点多钟才回到房间。这虽然是在陆自明的意料之中，不过一旦证实，还是感到颇为震惊。黄艳这个女人还真是狠得下心、豁得出去，能陪这么一个形象猥琐、满嘴黄牙、一身烟臭味的老男人上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进而想到，深房建筑现在虽然已经取得二级资质，似乎比黄艳、陈晓明的聚力建设领先一步，但是国有企业的体制限制，在后面的长期竞争中怎么比的过这种民营企业呢？

    这天中午，陆自明接到了叶苹苹的好消息：陆自强被市规划管理处录用了！他激动不已，弟弟的工作一直是挂心的大事，现在有了这么好的就业机会，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立即拨打了弟弟的电话。

    “自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我们市规划管理处录用了！”

    电话那头陆自强并没有表现出兴奋的情绪。“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去深州，我自己可以留南京的。我刚刚通过两轮面试，收到深圳一家科技公司的通知，他们在南京有个研发中心。”

    “深圳的公司？什么企业，国企还是民企？”陆自明被泼了一盆冷水，生硬地问道。

    “深圳一家叫华芯的公司，是民营企业。不过是个大公司，待遇也很好，竞争很激烈。我通过几轮考核才通过的！”

    “民营企业，再大也不过是打工么！有什么前途？四年前填志愿，你不是想读政法大学吗？政法专业毕业不就是进政府工作？这个市规划管理处就是政府机构，比我现在的房产集团地位还要高，进去了以后前途是很大的，你自己考虑清楚！”

    “哥，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现在计算机行业发展很快，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我不想进政府机构，我想去企业。在政府机关里能学到什么，跟你一样混日子做小官僚吗？”

    弟弟的话深深刺伤了陆自明的心。“什么混日子？！进政府就是混日子？你现在翅膀硬了，看不起你哥了！”陆自明不悦地说道。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走你那条路。南京城市更大，机会更多，以后的发展空间也更广阔，我还是想留下来！”

    “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哥的话，这个事你必须听我的！”陆自明蛮横地说道。

    陆子强沉默半响，说道：“哥，我要去上课了，下午还有毕业论文辅导老师要来交流，先不跟你说了。”

    兄弟俩结束了一次不愉快的通话。

    陆自明气的心跳加速，血往上涌，脑门的筋一抽一抽的。自己一片苦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大好机会，弟弟居然非但不领情，还弃之如敝履。为了这个机会，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弟弟一辈子都不会理解！实在是太伤心了。四年的大学生涯，弟弟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了。但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不能接受弟弟的意见与自己相左，更不能接受与自己分庭抗礼。这几年，陆自明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主心骨，稍大一点的家庭事务都要和他商量，由他拿主意。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自己带入到大家长的角色里，弟弟的意见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不行，这个事还是要扳转过来，不能由着弟弟的小性子胡闹。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苹苹说了，他爸爸是把市领导家亲戚的指标挡掉了，专门留给他的。多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啊，绝不能就这么浪费掉！”他在心里想道。

    晚上，陆自明又和弟弟通了电话，劝说他放弃南京的工作机会，弟弟没有和他顶嘴。陆自强很明白哥哥的一片心意，当然是为他好。但现在自己也有了坚定的想法和想走的人生道路，当两人的想法有冲突的时候，该听谁的？该如何选择呢？陆自强陷入了人生的烦恼之中。身边的同学陆续拿到了工作offer，有的是自己在市场上取得的，有的是家里人给安排的，但大抵兴高采烈。而自己呢，本来也应该是很高兴的，华芯公司的招聘录用比例很低，有许多名牌大学生参加，在强手如林的竞争中自己能杀出重围获得录用，堪称一次来之不易的胜利。哥哥并不了解这个行业的发展方向和前景，计算机技术的研发和进步，机遇在市场、机会在企业，绝不在政府机关。可是哥哥却执意要让自己去深州市的政府部门工作，辛辛苦苦四年的专业学习，难道仅仅是为了去政府部门捞一个体面、稳定、清闲的工作机会吗？而且在市规划管理处这种专业机构中，计算机专业仅仅是起辅助性的作用，长期来看是边缘化的工作岗位，没有多少成长性，能有多大的前途？在政府机关里混日子，把四年的专业知识荒废掉，实在太可惜。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向。怎么办呢？哎，有时候，爱也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令人苦恼。

    陆自明不知道也难以理解弟弟的烦恼，他认为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弟弟，做出正确的决策，这就够了。这样两个工作机会的优劣选择摆在面前，有什么好迟疑的？当然是选择政府机关啦，以后的人生前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兄弟两人在一起，心里踏实多了。否则姐弟三人分散在三个地方，各自天涯，怎么相互帮助呢？陆自明在这几年的社会实践中，逐渐建立起了自己价值观，并且确信不疑。弟弟这种没踏入社会的学生能懂什么？就像当年填报志愿选择专业一样，几年后他就会理解，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了。现在自己必须要替他拿人生的大主意，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很关键，不能让他第一脚就踩偏了。

    六月底，陆自强结束在南京的大学四年求学生涯，回到家乡。工作单位要求八月份报到，他在家里踏踏实实帮助父母亲干完地里的农活，过了一个多月逍遥安逸的耕读生活。八月初，收拾好行囊，沿着哥哥当年的足迹来到深州。四年前，他还是对社会一无所知没有走出过小县城的农村孩子、小镇做题家，如今，经过大学四年的历练，已经成长成熟起来。再三思考后，他拗不过哥哥的执念，更不忍伤害哥哥的感情，放弃了留南京的宝贵机会，来到深州市规划管理处报到上班。

    王兰芳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考试--高考，以三天紧张有序的考试结束了高中生涯。在经过一个月的煎熬等待之后，八月初揭榜，王兰芳以超过重点线三十多分的成绩被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材料工程专业录取了。消息出来，全家欢庆。

    陆自明这段时间心情愉悦，走路都忍不住要吹起口哨。晚上专门在龙象大排档安排了一桌酒席，叫上王梅芳一家四口，庆贺双喜临门。

    龙象大排档的包厢内，王叔和孙阿姨坐了上首，陆自明和王梅芳挨着孙阿姨坐，王兰芳和陆子强挨着王叔。陆自明怀着激动的心情举杯，他平时喝酒很少说话，今天心情激动，又是家宴，忍不住说道：“王叔、孙阿姨，今天这个酒算是家宴。庆祝家里发生了两件大喜事：一是自强大学毕业，顺利到市规划管理处上班；一是兰芳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被华东理工大学录取！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也求不来的，可是一下子两件都发生在咱们家，实在是太高兴、太激动了！来，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两件喜事！”全家人都高兴附议，大家都沉浸在美好的喜悦之中。

    酒过三巡，孙阿姨笑道：“自明啊，讲起来这两件事还都是你的功劳哩！自强的工作是你给找的，兰芳的学习是你给辅导的，特别是初中数学，没有你的辅导哪有现在这么好？哈哈哈！”

    “孙阿姨，您过奖了。自强的工作信息是我提供的，但也是他自己条件优秀才能被录用。本来南京也有好单位要他，是我不同意，三番五次把他劝过来的。”陆自明望望弟弟，他不希望大家都像孙阿姨这样理解这件事，搞得好像弟弟都要靠着哥哥的关照才行一样，而且事实上确实不是这样。弟弟也会有自尊心，他还是要照顾弟弟的面子。又望着兰芳，谦虚地说道：“兰芳的数学么，我一直说是她的逻辑思维比较强，我没有起什么作用。聪明加勤奋加自律，在这个时代不成功都很难！”

    孙阿姨举杯说道：“小陆就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谦虚，没本事的人都爱吹牛皮。我们一起敬敬你！”大家纷纷举杯敬他。

    王叔略略端起杯，没有伸手敬酒，自顾自把酒喝了。孙阿姨指着他数落道：“你就知道喝酒吹牛，刚才说没本事的人就是你！”

    王叔场面上话很少，低声辩解道：“我酒是喝点，又不吹牛！”

    “还不吹牛，一天到晚张嘴就是什么哪里打仗啦，哪里局势紧张啦，全是国际大事，这些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这不是吹牛是什么？”孙阿姨声音高八度地说道。

    “这......”王叔嗫嚅着，接不上话来。

    梅芳和兰芳窃笑。陆自明马上解围道：“王阿姨，这些都是国际政治，每个男人都关心的。我每天看新闻、看报纸也主要看这些，这应该不算吹牛吧！”

    “哈哈哈！你不算，他算！”孙阿姨笑道。

    “你完全强词夺理么。”王叔小声嘟囔道。

    孙阿姨又倒满一小盅，盯着陆自明说道：“小陆啊，阿姨单独敬你一杯酒，这家里还有一桩大喜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庆祝啊？”

    这句话大家都明白。王梅芳娇嗔道：“妈，今天庆祝这两件事，你扯别的干嘛？”

    陆自明赶紧端杯站起来，说道：“快了，快了，等把房子的事解决好就办！”

    孙阿姨满意地干了杯中酒。包厢内一派其乐融融、喜气洋洋的氛围。只有陆自强看见刚才哥哥端杯时略带慌乱的闪烁眼神，以及坐下来后淡淡的没有底气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