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深秋时节，五颜六色，景致宜人，气温不高不低，十分妥帖，正是江南舒适度最好的季节。

    上午十点，李国梁闷坐在办公室里，锁着门一个人静静地抽烟。原来茂密的一头乌发如今不再浓密，夹杂着许多银丝白发，白净细腻的脸庞也爬出来许多皱纹，像是印证着自己近知天命之年的足迹。有时揽镜自照，仿佛这一年多来的经历，把半世沧桑全部写在了脸上，骤然觉得自己老了。他双眼出神地望着窗外远方色彩斑斓，或红、或黄、或绿的风景，脑海里回想着自己波澜壮阔的过往，百感横生，五味杂陈。人生的每一步、每一个台阶走得如此艰辛，却又出奇顺利。始终保持向上走的势头，从未料想到城区区委书记的岗位是自己人生的巅峰。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一生总有一个高度是自己的极限，也许之前和之后会跳跃无数次，但都不可能超越那个高度。目前看来区委书记的职务已经成为自己不可逾越的高峰了。回忆一路上多少刀光剑影，多少纸醉金迷，多少风花雪月，多少苦辣酸甜。一张张娇艳的女人的脸庞在脑海一一浮现，那些缱绻欢娱的时刻，令自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曾经疯狂追求女人的数量，以为人生战绩和荣耀。现在想来颇为可笑，自己像一匹发情的公狗，逐欲之夫，欲壑难填，又有何意趣？也不过就是一个肉欲横流的浊物罢了。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仿佛黄粱一梦，一切归于岑寂。老话说“善泳者必溺于水，玩火者必自焚。”自己一生玩过多少个女人自己也记不清，但是最终还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真是天道好轮回！

    突然，一阵敲门声惊扰了思绪，李国梁的手一抖，一截长长的雪白的烟灰掉落到裤子上，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抖抖干净。敲门声稍停一停，又响起，过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李国梁岿然不动，不想开门，又没啥要紧事，无非拿来一堆文件，或者一些闲人找自己思想汇报，烦透了。

    来建设局转眼已经一年多时间，自己变成了闲云野鹤、孤家寡人。新班子讨论分工的时候，因为李国梁还挂着一个副局长的头衔，刘积仁也很客气，主动征求他的意见，让他挑选分管的条线、处室、以及下属单位。当时正值情绪低潮期，毫无做事情的动力和欲望。况且自己是堂堂的党委书记，刘积仁想把自己等同于一般的副局长使用，让自己帮他分管一块，没门！我可是和你平起平坐的关系！出于这样的心理，他客气地推掉了行政上的具体分管工作，专心做起了专职的党务干部，处室里只管政治处，亦不具体联系哪个下属单位。刘积仁呢，当然并不反对，客气地尊重他的想法，爽快地同意了。现在李国梁才发觉自己当时大错而特错，在建设局这样的专业部门，分管一块就是一个领域的权力，不分管行政工作，等于主动缴枪，把权力和好处拱手让人！难怪他姓刘的这么高兴地答应了，现在再想调整分工，没有任何变动，连开口的理由都没有！李国梁吃了个哑巴亏，只好打落门牙和血吞，以至于搞成现在这种境况，成了建设局领导班子里最空最闲的那个人。

    浓浓的烟雾刺激了眼睛，李国梁推开金丝眼镜，揉一揉双眼，把烟蒂在烟缸里捻灭。轻叹一口气，思绪又拉回到现实之中。目前的困境该怎么突围呢？刘积仁在局里可谓树大根深，关系盘根错节。而自己是个外来和尚，莫说门生故吏，连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刚开始，他看政治处陆自明倒是个不错的苗子，想拉入麾下。后来才发现他是刘积仁的心腹，哪里有自己插手的机会？现在名义上分管政治处，但是张如生等人都是刘积仁的嫡系部队，唯他的马首是瞻。况且对干部队伍的了解也不够熟悉，在干部讨论和任命方面也插不上多少手，基本都是按照刘积仁的意图实现的。李国梁心里不甘，但又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和底气。上次，朱文白到办公室里来，拜托自己帮助解决他儿子朱小龙的职级问题。这个老朱，也是贪得无厌！他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原先就是利用关系进的一纺厂，安排在驾驶员岗位。为了一个纺织女工搞得差点车毁人亡，被老朱摆平后，又通过自己帮忙，调到了市房产集团，解决了事业编制。还是通过自己，跟刘积仁打招呼，给他解决了中层干部岗位。到现在还是个中层副职，上上下下口碑更是一塌糊涂，整个一废物！就这么个废物儿子，还要找自己解决副科级领导！

    李国梁心里又把朱文白父子骂了一遍。骂归骂，忙还是得帮。一则这么多年的关系和感情了，老朋友的忙不帮，容易遭人议论，不仁不义这顶帽子肯定跑不掉；二则如果不帮，那么原先的感情投资就变成了沉没成本，恩人变冤家，划不来；三则，朱文白么虽然生了个蠢货儿子，但老朱并不笨，帮他的忙他是从不吝惜钱财的，这么多年自己没少拿他的好处。但这种事要等机会，不能急，因为自己刚来建设系统，情况和人头都还不熟悉，先吊着他的胃口。这大半年来朱文白也出了不少血了，现在他打算近期把这件事情办掉。等一次合适的机会，这个事情还是要在党委会上提出来。想到这里，他抄起座机，拨通了张如生办公室的电话。五分钟后，张如生到李国梁的办公室。李国梁心里很不舒服，从六楼到自己办公室，连一分钟都要不了，居然五分钟后才到，这分明是一种对自己的不尊重态度。如果是刘积仁的电话，他敢？心里这样想，面上一丝也看不出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如生，最近处里忙不忙？”

    “李书记，这段时间处里忙的脚不点地。市里的作风建设年活动不停地要报材料，正要跟您汇报，下周有个全市的作风建设年阶段性会议，点名要建设局做先进单位交流发言。稿子我已经让小陆在准备了，到时您亲自参加啊，要上台讲话的！”

    “嗯，到时看时间好了，没什么重要事项冲突的话我去参加。”李国梁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如生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跟李国梁汇报工作从来没有爽气的态度，不给出明确的结论，总是给你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最终往往石沉大海。什么重要事项冲突，你有个屁的重要事项啊！成天坐在办公室抽烟喝茶闲聊，要么就是不见人影。这种党建工作么是你党委书记的本职，这个难道还要别人去代会？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道：“好的好的，李书记，到时通知下来了我再提前向您汇报！”

    “嗯。如生，下个月局里不是有一批干部调整么，上次你报给我的岗位空缺情况我看了，有几个干部到龄要退居二线，还有几个干部要提拔。这个......这个市房产集团下面有个中层干部叫朱小龙的，好像是在物业分公司当经理，这个年轻同志怎么样，你们去了解一下！”

    “朱小龙？”张如生对朱小龙没有任何印象。

    “对！”李国梁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给他看。

    张如生不敢多说啥，连连答应道：“好的，李书记，我记下了。等会马上去了解一下！”

    章哲立走上了人生的高峰，他深知自己的起点并不高。在当时，一个职业技术学院的本科生毫无亮眼的地方，被人称为“野鸡大学生”，其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大专生。房产集团这份工作也是家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关系搞来的。然而参加工作以来，靠着自己的努力钻营，从这么个大公司一大群人中脱颖而出，现如今已经走上集团领导班子的高位。不得不说，自己是幸运的。本来王荣坤把提拔党委委员的消息提前告诉他，他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请朋友们喝酒庆祝。怎奈王荣坤反复告诫他要沉住气，保持低调。还专门提醒不要到处应酬喝酒，免得走漏风声，影响前途，只好一直屏牢。现在事情过去四个多月，早已尘埃落定，他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于是召集江启辰、陆自明、胡拥军、姜文珊等朋友聚餐。

    章哲立订在一家名叫“醉小鲜”的酒店。这家酒店位置比较偏僻，大家几乎都没有去吃过。陆自明下班搭江启辰的车一道过去，江启辰去年底买了一辆蓝色大众帕萨特轿车，在大院私家车里算是很豪华的。陆自明坐上宽敞的副驾驶座，忍不住夸赞道：“江兄，你这辆大众的豪车到底带劲！”

    江启辰也很满意新车，说道：“嗨！兄弟你要想买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有你老丈这座金山银山，你还愁啥呢！”

    两人现在是大院里关系最铁的朋友，说话非常随意。

    陆自明苦笑摇摇头，说道：“别提了！现在跟叶家闹得很不愉快，能撑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呢。”陆自明简要说了一下前段孩子姓氏之争的事，吐槽了一堆现在的家庭生活状态。他极少把家事拿出来说，今天跟最要好的朋友，忍不住吐槽。

    江启辰耐心地听完，说道：“兄弟，你做的对！管他什么鸟毛局长不局长的，在孩子姓氏方面怎么能这样随意呢？这种事情结婚前没有谈妥的，现在连提出来都不应该，太过分了！不过，离婚这种事兄弟你还是要慎重啊！毕竟现在还有了孩子，不能只顾自己的情绪做决定了。”

    陆自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样做屋檐下的陌路人，何时是个头呢？

    “再说你不是还有你们家小姜吗？苦闷的时候找她安慰安慰就好了！”江启辰笑着打趣道。

    “大哥！你可别乱讲啊，我跟姜文珊真的啥关系都没有！说难听点，连手都没碰一下！”陆自明忙不迭地自证清白道。

    “你急什么，咱们兄弟也就是开开玩笑的。谁还不相信你的为人啊！人家背后都喊你‘陆君子’嘛！上次喝醉了你送她回家连手都没碰就送到家啦？哈哈哈！”江启辰揶揄道。

    陆自明摇摇头苦笑道：“什么‘陆君子’，不会是说‘君子剑’岳不群吧？你就瞎编排好了！我反正说不过你！”

    江启辰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起，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咱兄弟谁跟谁，知道你和她没关系，否则你也不会瞒我。”顿一顿，又道：“不过现在我要去接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哈！”

    陆自明看他暧昧的表情，笑道：“又找了哪里的小情人啊？看来还新鲜着呢，屁颠屁颠赶过去接人家！”

    江启辰眉飞色舞地说道：“你看了就知道，包你要掉口水！”

    车辆停在聚力建设公司的路旁，一位穿着一条浅紫色套裙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看见副驾驶有人，径直拉开后座的门上车。看来对他的车子很熟悉了。

    “江处长好！”女子上车来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小芬，这位是我兄弟，局政治处的陆主任，管我的！”江启辰朝陆自明挤眉弄眼道：“自明，这位是聚力建设的关小芬。”

    陆自明从副驾驶扭头打量了一眼关小芬，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眼睛很迷人，鼻梁挺直，樱桃小嘴，浑身散发着妩媚诱人的气息，打声招呼道：“你好！关总。”

    “哟，陆主任好年轻啊！”关小芬娇笑道：“真是年轻有为！”

    陆自明谦虚道：“哪里哪里，关总别听他的！江处长是我大哥，他一直关照我的。”

    这个关小芬原是陈晓明钻石会所的领班，跟陈晓明偷情被黄艳察觉。借着上次敲诈事件之机，和蓝洋水疗会所的阙德发一同被开除。但是陈晓明跟她有肉体关系，当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舍得分开？背地里又把她招进聚力建设公司，建筑公司板块黄艳从来不插手不过问，下面人更是一个也不认识，这样在聚力建设办公室里干了几年。陈晓明过了最初的那股子新鲜劲，又有了新欢，对她也就渐渐冷淡疏远。关小芬呢，也从没指望陈老板能给她什么名分，男欢女爱么，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已。现在图他这份丰厚的薪资，也就继续安心留在聚力建设上班。今年在一次商务宴请的酒场上认识了江启辰，得知他是市局的建管处长，知道他的利用价值，不免眉来眼去，暗示加明示。江启辰呢，酒后也是色心大起，郎有情妾有意，二人一拍即合。

    江启辰神色暧昧地问道：“怎么样，兄弟，关总怎么样？”

    陆自明心领神会，笑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怎么样？”关小芬揣着明白装糊涂娇嗔道。

    找到满意的情人，男人总是得意洋洋，忍不住想炫耀一番。女人呢则要矜持一些，希望别人都知道，又装作都不知道。

    一会儿，车辆停在环城北路旁边的“醉小鲜”酒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