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审判之时未至(4)
作者:吃饼干的鳜鱼   致蓝最新章节     
    离开了那个童年的梦,他又变回现在的他。

    军人是军委的兵器,类似于制造流水线和产品的关系:流水线会打磨产品的质量,给包装增添新的花纹。但是经营流水线的人,绝不会吝惜一个不合期望的产品。

    实际上,若是这个空间里存在其他旁观的普通民众,而他们又向来对强大的军人充满期待;看到他这样疲惫地躺在床上,也只会以为他不过是累了稍作休息。

    而在休息之后,他又会一往无前,去把死亡和恐惧带给敌人,把无人伤亡的圆满结局带给他们。

    他回忆着自己过去的一切,过去的悲伤欢乐都只属于他一个人。即使他人通过被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出他的得与失,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个他们自以为了如指掌的故事。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将走向何处,没有人关心。

    甚至身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也不曾关心这个结局,他忙碌于修补这个世界。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沿着崖边疯狂飞翔的鸟,生死之间彷徨久了,恍惚间,竟不知身处何处。在流出这一滴泪的时候,他浑身的气力好像也随着流失了。

    想到这里,身体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他想要去填补,怎么都填不满。

    于是他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手腕内侧皮肤下隐约淡青色的血管……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时间仿佛都凝固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直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一束外面的光从外面照射到黑暗的床上。

    那个开门的人站在浅淡的光里,他的人影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圈。

    楚斩雨被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摩根索?”他喃喃自语:“你……来这里做什么?”

    “真是冷淡的招待啊;我在外面敲了那么久的门也没有人来开门。”杰里迈亚走进来,一边顺手打开了屋内的灯。

    楚斩雨被刹然亮起的强光刺激到眼睛,他在旁边抓了一个枕头挡在脸上。

    “你怎么进来我家的。”楚斩雨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下传来。

    “你的一切都被军委监控了,不过谢天谢地,屋子里面可没有监控。”杰里迈亚好像在自己家里,一点不客气地走过来坐到床边:“我是威廉那家伙的儿子,自然用指纹就能打开你家的门。”

    听到他的话,楚斩雨背过身去,在枕头下睁着眼睛:“你……应该……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杰里迈亚没有出声;楚斩雨能感觉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然后他很快感觉到自己的颈环上被施轻轻按了一下,然后那束缚着脖子的力道忽然放松,然后随着咔哒一声清响:发信器离开了。

    楚斩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震惊地坐起来,看着把发信器拿在手里把玩的杰里迈亚。

    这个纨绔贵公子的面容上又浮现出了那种不正经的调笑神色;他没有对楚斩雨的震惊回以任何语言。而在这张风流倜傥的笑脸面前,向来厌恶他的楚斩雨,忽然哑口无言。

    杰里迈亚把发信器收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掏出另一个发信器递到楚斩雨的面前。从外观和质感来看,这两个发信器几乎毫无差别。

    然而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楚斩雨就意识到重量比原品轻巧许多。

    楚斩雨低声道:“很……高级的赝品。”

    “那当然,这个是发信器的模具。”杰里迈亚轻松地笑了笑:“你原来那个就留在我这里,以后那边检测到的就是我的数据;等到风险监测期过去之后,军委里就没有人能强迫你带这个了。”

    楚斩雨木木地看着手里的赝品发信器。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在迷茫中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感谢;那句感谢刚刚到了嘴边,他忽然又看见杰里迈亚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看起来枪伤还没好。

    杰里迈亚的目光落在楚斩雨的脖子上。楚斩雨只感觉那目光好似千斤重。

    他颓然地躲避对方的视线。

    所幸杰里迈亚也没有强迫他道谢,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又陷入了沉默中。

    楚斩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被人直截了当地揭发身世,他现在整个人的思绪软烂混乱如橡皮泥,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他都无法思考。他不得不在茫然中打量起这房间里的,除自己之外唯一的活物。

    他用余光瞥着杰里迈亚:如石膏一样细腻的皮肤,显现出小麦质泽的蜜色,典型的欧美人的直高鼻梁,肉感十足的嘴唇,棕色的鬈发和眼睛;衣服下被勾勒出的块状肌肉层理清晰有力却不夸张。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发觉这个家伙还有一副不错的皮相,可见桃色新闻并非事出无因……他的思绪如飞奔的野马狂飙,而握在他手里的缰绳已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野马远逝。

    杰里迈亚嘴唇蠕动,正好似要说些什么。

    房间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哪位?”楚斩雨迷糊地问。

    “李吾真。”温柔的女声传来:“为您做定期的心理咨询与检查。”

    听到这个女声,楚斩雨忽然心口洞明,迅速从刚才迷糊的思绪深水中挣脱出来。他霍然起身把发信器戴在脖子上,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最后他指着床底,对杰里迈亚压着声音说:“藏起来,快!”

    李吾真收拾好自己的装束,拿出随身镜子观察自己,以保证自己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完美无缺。

    然后她带着探究的心情敲敲门。

    片刻后,楚斩雨打开了门,他眼眶红肿,看起来似乎颇为疲惫,沉重的发信器锁着脖子。

    李吾真看了看那滴滴闪着蓝光的发信器,眼里似乎流露出些许怜悯。她和楚斩雨礼貌地握了手。

    “请进。”楚斩雨绅士地让开路。

    李吾真优雅地脱下鞋子摆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一圈屋内。

    楚斩雨的房间简练整洁,除了生活必须的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像个展览时的标准样板间;床上有按压搓皱的痕迹,枕头上晕开一大片被泪水打湿的深色。

    “那事不宜迟,我们开始测试吧。”李吾真戴上特制的褐色眼镜,打开胳膊下夹着的文档。

    “有劳了。”楚斩雨的眼神中并无多少好感;如果说之前在舰上对她还有几分敬仰尊重的话,此时就只有浓重的戒备。

    李吾真冲着他眯眼一笑。

    在她看来,楚斩雨在接受了军委这样的羞辱之后,对着身为军委喉舌的她还能保持敬词的使用,已经是她没想到的。

    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角度来讲,军委判断一个人的风险程度,仅仅从生物方面来判断是有失偏颇的,就算是人类能触及到的范围内,我们对于生物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而在李吾真看来,这个人是否拥有人类的思考方式和情感模式,才是能否决定他是否是人类的关键依据。

    “最近食欲如何?”

    “还好。”

    “睡眠质量?”

    “很好。”

    “你依然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嗯。”

    “有没有为之奋斗的明确目标?”

    “是的,非常明确。”

    ……

    楚斩雨即使在自己家里,他的姿势也仍然笔挺,冷峻的蓝眼睛显现出独属于军人的严肃气质;而形成对比的是他发红眼眶里好似含了一汪水。

    这个板正严厉的军人刚才多半是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吧。

    李吾真承认自己有些好奇在展厅里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能让这个冷淡沉稳的军人,好似失恋少女一般独自哭泣。

    “您是个很有修养的人,难怪军委的大人们总是高看您一眼。”她托腮微笑,看着楚斩雨那张姣好的脸和端正的仪态,她忍不住发出了一个来自于女性的真诚赞美。

    “谢谢。”楚斩雨不含感情地回答。

    李吾真看了一眼楚斩雨的记录档案:这是一份完美至极的档案。显示出这个军人无论从心理到身体,都是无可挑剔的。

    即使是每天坚持保养调节的军委高层,身体各方面的状况也不会这样完好;而楚斩雨作为一个军人,别说什么身体的暗伤了;他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伤疤留下的痕迹。

    李吾真露出一丝笑意。

    楚斩雨对上她的眼睛,看见那眼睛里狐狸般的狡黠;他心下一惊。

    “那我们今天的测试咨询到此结束。”李吾真微笑道:“感谢您的配合,期待我们下次的测试。”

    他现在心情依然烦乱,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个有明显政治立场的女人。

    李吾真也不恼,浅笑着离开了。

    楚斩雨敲击床面:“人走了,出来。”

    杰里迈亚从床底挪出来,身上沾了一身灰;楚斩雨瞅了他一眼,摁了一下床边的遥控按钮:远处一个圆盘状的扫地机器人挥舞着扫帚和拖把,一路旋转到了床底。

    杰里迈亚品味着刚才那句话,他促狭地一笑:“我感觉我好像是潜入您家的情人一样。”

    就知道他说话一直没个正经,对着谁都能立刻开启调情模式。楚斩雨对他那一点为数不多的好感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要帮我。”楚斩雨不想再和他迂回,直截了当地开口:“如果你的父亲发现的话,他是不会原谅你的……这不值得……”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一向算无遗策,可是这个人却总是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讨厌他,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样,他也想掌握这个人,不至于在每一次的交集中,都会在他那滴水不漏的笑容中落得下风。

    故意激怒他的言语,不合时宜的花花公子的行径,还有那捉摸不透的笑容。楚斩雨作为上位者,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就像现在,原本该是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他却毫无根据地帮助了他;这让楚斩雨感到惊讶疑惑,又充满了警惕。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这个人给出一个合理原因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于是楚斩雨就这样谨慎又有些胆怯地看着他。

    杰里迈亚却忽然伸出手,碰了碰他脖子上的发信器,动作十分小心,像是在触摸满是碎纹裂痕的瓷器,稍微一用力就会碎掉。

    楚斩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杰里迈亚的眼神。

    他一瞬间怔在原地。

    那像是一个收藏家看着地上被打碎的绝世瓷器,是一种不讲道理的遗憾和怜惜;但是这种复杂的神情却绝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人的对视中;楚斩雨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瞬间陌生起来。

    可是这个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杰里迈亚轻声道:“你知道的……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楚斩雨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很快的,这个家伙的脸上的又出现了那种欠揍的笑容,看得人直想脱下鞋子招呼到他脸上。

    “哎呦呦,我不过就说了句诗,上校看起来怎么就像听到心上人告白的思春少女一样。”杰里迈亚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您这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上还具备类似于害羞脸红的表情功能吗?”

    楚斩雨默默地想到: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这个人根本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又看了一眼杰里迈亚那和威廉极其相似的脸,冷冷地截断了话音:“害羞也害羞不到你的份上去,大少爷,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要到吃饭的时间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杰里迈亚见他脸色漆黑,识趣地赔了个贱贱的笑脸:“那摩根索就先告退了。”

    “等等。”楚斩雨忽然拦住他。

    杰里迈亚笑眯眯地看着他踌躇的神色,暧昧地说:“上校还有什么事?”

    楚斩雨深吸一口气。在半秒钟后,他的表情管理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他尽可能微笑着对他。

    “谢谢你帮我。”楚斩雨又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接触:“无论你是否怀揣着阴谋,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的原因……你帮助了我,这是事实。”

    “不客气。”杰里迈亚仍然笑着:“那么此时此刻,敢问我在楚上校的心里,有没有得到一些正面的评价呢?”

    楚斩雨沉默了。

    杰里迈亚看了看他,忽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斩雨只是看着他。

    “走了。”杰里迈亚说:“上校,下次见。”

    然后那个高大的影子打开门,迎着外面的光芒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楚斩雨的屋子又陷入了宁静。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

    床下的机器人挣扎着旋转出来,移动到他的面前。楚斩雨看着它,忽然伸手揪住它的机械手。

    机器人:“?”

    楚斩雨正色道:“我刚刚真的脸红了吗?你有没有看到?”

    机器人:“……”

    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楚斩雨忽然扶额苦笑,松开手让机器人旋转到另一边去;机器人发出的噪音,忽然让他觉得不再那么空洞烦躁。

    他平躺在床上。

    “杰里迈亚,下次见。”

    楚斩雨自言自语地说道。

    ……

    杰里迈亚走出中央区,和路边一个唠嗑的老大爷聊了起来。

    大爷年轻时当兵九死一生,老了也是人中龙凤。年轻时挑着炮筒跟在部队身后跑,风里来雪里去;老了挑着袋子在大街上溜达吆喝收垃圾,戴着那枚军功勋章,地区管理的官员也没人敢斥责他,处罚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各方势力保驾护航之下,大爷成了中央区一霸。

    年轻和老辈两代人精相见恨晚,就一会的功夫,大爷已经把肚子里的事给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倒腾完了。

    “你说那个楚斩雨楚上校啊。”大爷摸着白胡子回忆:“那可是个好人,每天见到我都温温和和地打招呼,一点官架子不摆,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你说你是他的朋友,那我看你也不错。”

    杰里迈亚不置可否地笑。

    “要说这楚上校啊,我来这也有好几十年了,这地方的人来来去去的,就他一直没有变过,一直那么年轻。”老人摇了摇胡子:“可能是最近那个什么军委高层的基因修正技术吧,他们这些公众人物不是都得维持自己形象的吗。”

    “也许吧……对了,大爷,您不是在收废品吗?”杰里迈亚掏出发信器给他:“您看这个,纯金属,能卖不少钱吧。”

    “我看着挺值钱的,怎么的?你要卖啊?”大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折射出老年人那辈独有的精明。

    “值钱的东西所以才给您不是吗?”杰里迈亚笑着说道。

    他手上一发力,发信器的小蓝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然后很快那蓝色的光就熄灭了。

    “给您,拿去换个好价钱吧。”杰里迈亚把已经坏了的发信器塞到老人手里,迈着步子走掉了。

    他回想着上校的脸庞,他闭上眼睛。

    他想着那双红肿的眼睛。

    他想着那脖子上被压出的淤痕。

    他双手插兜踱着步子向前走,迎面吹来的风掀起他的头发,斜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忽然就消失了,但是他也知道,其实在他看到那座少女的土墓的时候,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就被另一种情绪压倒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话语,久到他几乎记不清:

    “这是一个缝缝补补的故事,是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而你是那个补天的孤独裁缝,你是那个背负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你为他人带来了希望,却几乎为此几乎付出了你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相信着自己的使命吗?却依然要赌上自己的全部,向这个世界祈求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可能吗?”

    杰里迈亚低声念着这些痴拙的话语,仿佛信徒在对着神明的祷告。

    “我还能在相信你一次吗?”

    尽管那并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