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墨白的身上时,她的眼皮缓缓地睁开的过程里,眼皮下面泛着荧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的一天开始了。
墨白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无瑕。她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皮肤光滑如镜,衣着整洁大方。然后,她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确认各项功能正常运作。
按照广为人知的恐怖谷评论来看:而当某个物体与人类的相似程度不断升高,当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喜爱便会忽然被极其负面和反感的情绪所替代。
哪怕这个物体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被无限放大而醒目异常,从而传达给人类的是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人们面对着行尸走肉。
而墨白的形象极其接近清秀的人类少女。她扫描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外观来说,她的外形不会引起人类的反感。
早餐时间到了,墨白走进厨房,熟练地指挥各种厨具,为自己准备了一份营养均衡的早餐。她机械地品尝着食物,同时分析着食物中的营养成分,以确保自己的摄入均匀。
然后她走入单侧的小房间,在地板上的凹陷处躺了下去;头顶的木板立刻合上,身下是不断沉落的失重感。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如果端着摄像机,像狗仔尾随明星那样,仔细观察她的话,会发现她两个外在与人类不同之处:一是她很少眨眼,二是她不爱出现在普通民众的面前。
如果她走在街上,一定会收获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这倒不是她美得有多惊艳,而是她的外形太奇特:齐肩黑发中带着缕缕白色的挑染,黑金色夹克里是白色的加绒衬衣,穿着利落的同黑色长裤,遮至脚踝,裤脚下露出一双皮质的高跟鞋来。
走路时永远看向前方,腰背挺直,像个衣着前卫的t台模特,又像个酷酷的,正要执行任务的女特工。
而设计她的人,也确实是个对女性身体构造颇有见解的科学家,据说她的外形就是按照《得而复失》这部前异潮时代的谍战片里面女主角形象制造的。
她在黑暗中下沉,感到自己离地下的光源似乎越来越近。
而科研部的秘密武器研究,就在这不为人知的地底。而它的地表建筑是一幢废弃的危楼,摇摇欲坠呈现比萨城斜塔之势,平日里还常常传出闹鬼的传闻,使得普通居民对其敬而远之。
有的人便私以为军委或许是看中了荒无人烟这一点,才选在这里的地下,满足学究们梦寐以求的研究环境要求。
而为了确保武器研究的秘密性和安全性,很多在这里的人都要和军队签保密协议:其中有一条就是永不得离开地下武器研究所。
看起来好像是很严苛的卖身契,但是在战乱年代,火星基地外沿也常遭敌袭的情况下,这种以正当理由在安全的地底研究的条件,反而很多人愿意接受。
毕竟外面再大的伤亡,一丝灰尘都不会落到地底下。
在楚斩雨刚来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对着他悄悄讨论。
无他,楚斩雨的知名度太高了,每年的征军名单和征军视频上都卷卷有他名:每次人们一打开类似的内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下面的履历如何如何,而是脸。
那是为了进一步扩大自愿参军意愿,军委找了几个外形和纪律都十分良好的的军官,拿来做宣传的门面。
他们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实际上被感官发达的人造战士全听去了。
“他就是军草,名不虚传啊。”
“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真人。”
“现在医美那么发达,谁还不是个帅哥美女了。”有个不满的声音冒出来:“看他的样子脸上做过处理吧?他一线军人,身上居然一点伤疤都没有。还好意思。”
看得出来,大多数民众不知道统战部干员的真实身份是人造战士。军委也不可能把这个添加在履历上,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人体实验,要社会内部接受还是比较困难。
“这是什么话?军人也是人,不想让自己身上留伤疤,不是人之常情嘛?”
“你们这些女的不懂,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啊。”那个不满的声音继续说:“我看就是军委想推出个长的还行的军官来当门面,所以他知名度才这么高。但是对不起,我只崇拜有真才实学的军人……”
“长的比你好看好吧?你不喜欢还不允许我们妹子欣赏了?评价男生的颜值,我们女生才有更具备公信力的发言!”
“那何止是长得还行…以前晚上我居然梦到过他……给我兴奋得梦中惊坐起。”
“梦到什么了?”
楚斩雨摆弄着自己那造型奇特的手套:每个指管下面都贴着藏有微缩型定装武器,种类还不一样。正当他听着耳边的议论声,拎着手套挨个看的时候,却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他藏在头发后的耳尖动了动。
“梦到我抱着他呗……哎呀不和你们说下面的内容了……”
楚斩雨挪开了在他们身上停留的目光。
看来人的梦境,未能折射出现实所不得见的真实之形。
这很好。
墨白像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走到他身边:“上校,好久不见。”
楚斩雨嘴里含着电子笔,对她笑笑。
从一进门,楚斩雨嘴里的和包里的水果烟都被门口的工作人员无情地没收了。他嘴里没东西感觉怪怪的,于是便抄起桌子上的一支电子笔,含在嘴里缓解周身不适。
“哇,笑了。”
“笑起来和板着脸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呢?像个青春英俊的男高中生!”
那边的讨论声又大了些,但是话题转向了奇怪的方向。楚斩雨叼着笔面不改色,转头一看,墨白的脸色已是发黑:他们都是人造战士,楚斩雨能听见的,墨白自然也是听得一字不落。
“他们不该如此非议您。”墨白皱着眉:“临走前我一定要和这里的负责人讨论严明科研部纪律问题。”
楚斩雨摇头:“算了,这种算不上纪律问题;他们很多人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地下,来个让他们讨论度高些的话题也挺好。”
墨白不置可否:“您总是这样。”
墨白发现楚斩雨没有穿着往常那身束缚身体,比较厚实的作战服;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现在身上这件衣服,和他往日稳重的风格大不相同。
墨白沉默了一会:“为什么您会穿这件衣服?”她需要一个解释,来挽救此时心里摇摇欲坠的人设。
“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楚斩雨脸上疑惑很真实,不似作假,他低声道:“我以前在罗斯伯里家的时候,给我定制了不少衣服。我感觉还挺好看,就留下来了。”
鉴于在他漫长的生涯里没有了解过这一领域的内容,平时也不可能接触到,故而楚斩雨是真不知道他现在穿得奇怪,也难怪旁边人对他议论纷纷,他却无知无觉。
“而且今天我不是以军官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而是作为一件被测试的‘武器’;穿作战服的话,太难脱下来了。”
楚斩雨语出惊人,让墨白怔在原地。
她知道军委的图谋,虽说军委并未完全了解楚斩雨的身世,但是楚斩雨的出现对于人造战士,甚至整个赫柏计划都有着无可替代的战略性意义。
在记录里,他的自愈力,身体灵活度,抗变异速率……这些数值都是空前的。更何况楚斩雨对这些非人所能承受的测试百依百顺,可谓是十分配合。要换了旁人,精神状态大多都要出问题。
然而这位楚上校在几番轮次的心理测试里都拿了满分。
有这么一个强大又顺从试验,心理素质良好的存在,军委会吩咐科研部不择手段地去强化这件人形兵器,有时候承受的疼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疼痛分为十级,最高的十级相当于孕妇自然分娩那种疼痛……但是楚斩雨每个月的固定日子都要经历许多次十级疼痛。
她一直尽力避免在楚斩雨面前提起这些事,但是楚斩雨自己似乎对于“成为人类的兵器”这件事乐见其成。
她没想到楚斩雨会直接地说出来。
“所以我想,就不穿军服和作战服。”
楚斩雨看着面孔冰冷的人们操作实验器材,巨大的宛如行刑台一般的大型测试器从地下升起,墨白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测试项目;她的心里都有了阵阵寒意。
楚斩雨倒是一身轻松的模样。
工作人员走到他面前,神色冰冷,和陈清野可不一样,一看就是手底下数万鼠魂的存在。面前英挺俊美的上校在他眼里,不例外地也是一只小白鼠。
“实验体A0001号,例行测试。”
楚斩雨解下自己的佩枪交给他们,他挽起裤脚,脚腕上赫然有一个“A0001”的编号。工作人员在他的脚腕处扫了一下,开始准备录入数据。
天真的少女薇儿并不知道,她所憧憬依靠的这个男人,实际上和她一样也是个实验体。而且即便成为了统战部的上校,也还是没有摆脱实验体的身份。
武器研究所的学究们总认为楚斩雨的潜力还没有被完全激发出来,归根结底是测试强度不够,最近直接从半年一次测试缩短到一个月一次测试。
楚斩雨拍了拍墨白的肩膀:“走了。”
他又垂下头在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像往常一样,不要看我。”
墨白的眼泪差点淌出来:“好。”
她转过身,不去看那个男人走向测试器的背影,那些人团团围住他,好像在围捕一只珍稀的小兽。
她想起自己驾驶着车辆前往宇宙观测中心时,不可一世的摩根索少爷和她同乘时,一直肆无忌惮地说着楚斩雨的谣言,极尽怨毒诽谤之语。
最终,她忍无可忍地将手变成炮口的形状,对准杰里迈亚·摩根索的头。
她平淡地吐出杀言:“摩根索少爷,你知道吗?就算你的家族十分强大,但在我面前,我只需要一秒就能爆了你的头,把你那张英俊的脸庞轰成一堆碎肉。”
她机械的生物造身体微微颤抖着。
“作为摩根索家的族人,你是最没有资格谴责楚上校的人。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私人恩怨,即便有……”
“那也不是你辱骂他的理由。”
因为他是个“宁天下人负我,不让我负天下人”的家伙,为了满足别人的幸福,伤害自己的行为时常发生;大概是因为通过伤害自己,给予人类以幸福,才能缓解他对于人类的愧疚之感吧。
“这是一个缝缝补补的故事,是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而他是那个补天的孤独裁缝,他是那个背负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他为人类带来了希望,却几乎为此几乎付出了他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相信着自己的使命,却依然要赌上自己的全部,向这个世界祈求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可能。”墨白的语言里没有太强的愤怒,唯有那变得鲜红的炮口,彰示着她的憎恶。
“我欠他的,你欠他的,乃至全人类欠他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但是摩根索少爷,您是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一个肩抗人类命运的非人之物,孤独行走在世间的悲哀。
人类的命运早已写好,命运不会欺骗人类。除非在那之前,有谁先欺骗了命运。
在楚瞻宇上将和泰勒博士离去后,知道楚斩雨身世的就只有她了。
她最初作为幼教智能陪伴着楚斩雨走过童年,后来升级为战斗系统,陪着楚斩雨走过青年……直至现在。
墨白了解他的全部。
她宁愿自己得罪摩根索部长,哪怕被销毁,也不愿意听见任何诽谤伤害他的言论。墨白不想让他寒了心。
直至今日,墨白还能回忆起她作为幼教智能时看见幼年的楚斩雨学字的场景,看着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那稚拙的动作。
他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但是这个家庭的父母双方从未给予他任何成为英雄的要求和期望。
他抚摸着墓碑上女人苍白恬静的笑容,他将病毒一次又一次打入自己的身体,他在战场上反复给被确认为死亡的战士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确认已经死亡时。
他脸上那痛苦又怅然的神情。
他为所有人考虑退路,却把自己的后路封死,家在哪里?这地球上,或者宇宙间真会有他最终的归宿吗?他要通往的道路在何方?那里没有他自己的身影吗?
墨白听着身后机器咔嗒运作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凶兽吞食猎物的咀嚼声。她的拳头慢慢收紧又松开。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想要握住又松开的手,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可是却也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用自己的生命给予他一点稀少的温暖,墨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只能如此。
“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楚斩雨光裸的身体被陈列在台上,而在他腹部的上方,一套锋利的手术工具冷光凌凌,蓄势待发。
是要切开腹部供分析围观。
而这次他不会得到任何麻药。
不过要是麻药是类似于那天藤野给他注射的那管……还是没有麻药比较好;毕竟皮肉之苦,受得多了,反而习惯。
他在聚光灯下,无声地逗笑了。
此情此景正如托马斯·哈代的诗歌集。
“深深地痛,但不呻吟。”
“出声地笑,无声地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