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未醒之梦(4)
作者:吃饼干的鳜鱼   致蓝最新章节     
    杨树沛的通讯频道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他一一划过,目光最终停在了伤亡人数上面:因为事发太过突然,毫无预兆,地球上的战区还未做好准备,或者说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大部分的军人和平民都没能做好防护措施,结果可想而知。

    只能进行极限撤退,辅助高压火力扫射。杨树沛很是心酸地给支援部队下发了几个军委亲戚的重点撤退名额。

    “……”他向后躺去,觉得疲惫。

    每一场战争都参杂着几个老头子政客之间的政治游戏,年轻人不过是被他们握在自己手里的棋子。他们从三维坍塌成了二维,从真正的人崩落成了冰冷的阵亡数字。

    “楚斩雨?在吗?”他连接了通讯。

    “我随时待命。”楚斩雨说。

    “这次群青Ultramarine将参与实战,很快交接的舰队就要到来……”杨树沛有些疲惫地说:“不管怎么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次只是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

    “我知道。”楚斩雨回答。

    通讯断开,楚斩雨也沉默下来。

    更早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楚斩雨经常造访地球,那个时候楚斩雨才十二岁,被养在温室里,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

    有一天,天上飞来了很多有着长条的怪物,滴着恶心的奇怪液体;士兵叔叔们拿着武器,坐着大飞船,在怪物们中间飞来飞去;有红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掉下来,掉到地上,让楚斩雨想起热气腾腾的猪肉汤。

    他没哭也没笑,只是静静的看着。

    那天,母亲哭着回了屋。

    而楚斩雨跟着父亲走了好久,看了很久,一向坚毅的父亲眼睛双眼通红,眼泪顺着他那颇具男子汉气概的脸流下来,楚斩雨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哭。

    等要回月球基地的时候,楚斩雨问母亲,为什么爸爸要哭,当时他没有得到答案;后来在回去的路上空闲时刻,母亲告诉楚斩雨答案。

    “因为下面埋着的是我们的同胞,受苦的是我们的家人。”

    年少的楚斩雨不解地问:“可是……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能算是我的家人呢?对我来说,你们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时一向和蔼的父亲忽然转身掐住他的脸,眼神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楚斩雨被父亲前所未有的暴怒惊吓到了,坐在原地不敢动弹;母亲责备地拍打着父亲的手臂。最终,儿子懵懂稚嫩的目光让他冷静了下来。

    楚瞻宇揉了揉他黑色的头顶。

    “你会明白的,费因。”父亲喃喃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背负上和我一样的使命,那样太苦也太累;然而众人已将你推至台前。”

    “至少在那之前,你能过的幸福快乐;但是我要和你讲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的故事,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把这次谈话当成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父亲摸着胸口,摸着少将的军徽。

    “我这个少将,可是来之不易啊。”

    他坐下来搂着楚斩雨,和他说了很多战争时候的各种惨状,也有互帮互助的温暖故事。楚斩雨不太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也就是用心地记着。

    父亲讲废墟底下握着铅笔的灰色小手,沾满凝固的鲜血,呈现衰败的棕褐色;他和同事把它从地下拉出来,却发现除了手之外,只剩下了坍塌的肉泥。

    当时场景,根据父亲的描述就像是踏进了九重地狱一样,废墟里全是稀碎的内脏,残肢,惨白如牛奶四处乱淌的脑浆,还有很多黏在砖瓦上的碎肉,腐烂朽臭。

    在挖一栋建筑废墟的时候挖到一家人,全都被压扁了,脑浆内脏散落在旁边,许多被救出来的人,和参与救援的人,他们后来回基地的时候就得了心病:一见到红色的辣椒,番茄或者豆腐类的食物就狂吐不止

    战乱中,也有个把妻儿丢给怪物,自己逃进安全屋的男子,最终也难逃一死;父亲和同事在扒开他的残缺尸体时,却无法对这个自私的男人说出多少谴责之语。

    乱世之下,众生皆苦。求生是人的本能,爱妻儿也是真实的,只是在危机时刻,求生的生物本能盖过了爱情罢了。

    “人,很自私呢……”楚斩雨说:“爸爸你知道古代有个叫荀子的人吗?他说人性本恶,这么一看,果然是对的吧。”

    “去他的荀子,什么人性本恶。”楚瞻宇不屑地笑了:“要真是人性本恶,人类文明早就自取灭亡了,哪还需要什么外星文明,什么序神,什么天外支配者来祸害我们?”

    他的胡茬粗硬而温暖:“费因,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个社会绝大多数都是本性善良淳朴的人们;不然怎么解释那么多志愿参军的?有法律来逼他们吗?”

    楚斩雨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然后父亲又说起了一件与之完全相反的事情,令他现在都记忆犹新。

    “那天队伍里来了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说他叫梁虎承;然后我就激动了,我说小伙子你祖上是中国的吧!梁虎承也过来高兴地说:诶长官你也是中国人!我按祖上估计是广东的,你哪儿的?”

    “我说我的话,估计是东北的;我俩就这么聊起来了。老乡见老乡,聊的话就很多,关系就近;再加上这年轻人也吃苦耐劳,胆大心细,天天笑呵呵的,我也喜欢他,想着以后把他提携到身边当副官。”

    “梁虎承不知从哪听说我赏识他,有天在食堂他就敬礼给我,我问什么事;他就笑呵呵地说:长官,我谈恋爱了。”

    “我说谈个恋爱蛋大点事也和我汇报,我看你是闲得慌……哪儿的姑娘啊?他说他女朋友在地球战区上面当通讯员。我说那好,以后你俩结婚生孩子,我给你俩包红包,孩子的满月礼物我也随上,怎么样?”

    楚瞻宇的眼中泪光闪烁:名为梁虎承的高大青年,挠着脑袋的姿态,似乎又在他眼前浮现,黑眼睛浮上了雾气。

    楚斩雨对这个故事有点好奇了:”后来呢?那个大哥哥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吗?

    “没有……是后来出事了,我带着部队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擅自离队,我正要骂他;他就看见他跪在一处倒塌的房屋那里,哭得颠来倒去,捂着嘴尽力不发声。”

    那时楚瞻宇不明所以,严厉地问道:“梁虎承!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归队!”

    梁虎承用手捧起一只戴着红色手表的手,上面沾满泥土,眼泪滴到上面,显出原来的白色:这是一只女孩的手。

    “长官……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女朋友……这是苏晴…”

    梁虎承的女朋友就叫苏晴,前几个月他去地球的时候和她亲热了一番,后来就传来了怀孕的消息;一得到消息,梁虎承就把自己喜当爹的新闻传遍了全军。

    楚瞻宇却有些忧愁:战火前线里诞生的孩子,真的可以平安长大吗?

    梁虎承拍着胸膛说没事长官,我已经说服她生完孩子就到月球基地来;让孕妇在前线实在太危险了。楚瞻宇说你自己看着办,对上梁虎承似有暗示的眼神。

    他把文件摔在桌子上,笑骂道:你给我出去!欺负我孩子没出生是吧?啊?给我跑五十圈,跑不完不许吃饭。梁虎承表情痛苦:长官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啊;其他士兵听说那个秀恩爱的家伙被罚了,纷纷上前来嘲笑,并监视他跑步。

    此时楚瞻宇看着这一幕,有些心梗。

    手腕上箍着的证件,上面有一张女孩的大头照和她的身份信息。

    苏晴,地面对空特战A区,通讯员。

    后来他们找到了苏晴留下来的最后一段通讯记录,梁虎承已经摇摇欲坠,战友们都劝他别听了,太刺激他的神经;楚瞻宇也觉得再让他听下去,可能会原地晕厥。

    但是梁虎承执着地坚持要听。

    “地球信号,战区定位,我是通讯员苏晴。”清朗的女声夹杂着疲惫,但是依旧清楚明亮。

    “地面对空特战A区已经全部沦陷,只剩余一百四十九位平民在军队的掩护下进入防空洞,请后置支援部队前往第四号防空洞进行集中撤离;通讯结束。”

    中间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是信号不好,梁虎承屏息凝神地听着,战友们扶着他的的胳膊,防止他倒下去。

    “……”

    “如果可以的话,请支援部队可以救下我……我不想我的爸妈失去他们的孩子,不想让我的孩子死去,她还太小,没有见识过这个世界,我不想让她出生没有母亲……不想让我的丈夫失去他的妻子。”

    “梁虎承,我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我,我们彼此,胜过爱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不想死……不想让他因为我的死而难过……不想放弃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要坚强,坚强地等待着救援的到来,再疼,我也一定要忍住。”

    通讯录音里传来怪物的咆哮声,和沙子哗哗落下的沙沙声,以及房梁砖块倒塌碎裂的恐怖声音。

    “为了我深爱的和深爱我的每一个人,我要坚强。”苏晴的声音变得哽咽:“你们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强,不要在任何的困难面前被吓倒。”

    “可惜我是等不到救援了吧……那么请支援部队,请务必要救出防空洞里的人们……他们在等着各位。”

    在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吱呀声里,苏晴最后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微弱。

    “人类最终会胜利……”

    “虎哥……你一定要幸福……”

    自此之后,没有声音。

    再后来,梁虎承也死了,他死在撤离群众和物资的队伍里;他被感染的时候把最后一支抗体给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开枪杀了自己。

    楚瞻宇记得他回首时,最后目睹梁虎承的样子:他浑身鲜血,平静地依靠在废墟上,眼神保持着人类的清醒和痛苦,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没有放任自己去伤害同胞。

    而现在,他有了妻子和儿子,如果当时的年轻人还在的话,估计会笑嘻嘻地跑上来说长官我家是闺女你家是儿子,要不我俩以后结个亲家什么的……

    实际上,楚瞻宇只能把这一切都讲给自己的儿子听。

    “想想看吧!费因,这些人,这些高尚无比的人,他们虽然和我们素不相识,和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都是地球的孩子,大地的子女!”父亲激情澎湃地抱着他,低声道:“我们是为了同样一个美好的明天而奋斗!我们之间超越了血缘,我们是真正的亲人和同胞!”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人类,把侵害地球的异体都赶出去!”

    把异体彻底驱除出这个世界。

    楚斩雨低着头,嗫嚅道:“那……我要是变成了怪物,爸爸也会杀了我吗?”

    “老爸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楚瞻宇大笑起来,一把搂住一边的泰勒:“你妈妈最近在研究一种很了不得的药,要是成功的话,就算变成怪物,也能抢救过来了。”

    “泰勒女士真的能办到吗?”楚斩雨看了看刚从梦中醒来,睡的毫无形象的女教授,表示了深深的怀疑。

    “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可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泰勒打了个哈欠,趴在楚瞻宇的肩膀上继续睡:她昨晚上五点才睡。

    “听见了吗?”楚瞻宇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就算是哪天你真的变成了怪物,爸爸肯定会第一个杀了你……”

    “啊?!”楚斩雨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我亲生爸爸!”

    “废话,长这么帅的小孩,一看就是我的儿子。”楚瞻宇赶紧说:“你没听完我的话……但是在你变成怪物杀人之前,要是谁想害你,老爸会和他拼命到底!”

    变成怪物之前,保护自己的亲人是感情使然,变成怪物之后,杀死变成怪物的她,是保护大多数,以及身处职责所必需的。

    穿越时空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回响,楚斩雨睁开眼睛。交接的空艇靠拢所在楚斩雨舰艇,在剧烈的风声和螺旋声里,两艘舰艇的登机口咬合,在舱内伸出舷梯。

    楚斩雨背好作战装备,登上交机口。

    回首望去,原先的舰艇减速,飞快地向后撤去,载满武器的轻型舰艇跟在其后。

    “老大老大!你来了!要不要喝点饮料压压惊!等会可就是苦战了……”凯瑟琳举着汽水跑到跟前:“杨老板特批下来,允许我们这个时候喝多点。”

    “工作记得称呼职务。”楚斩雨冷不丁地接过汽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凯瑟琳嘿嘿一笑,又变得惆怅起来。

    “唉……其实我心里有话想对大家说……”凯瑟琳忸怩诶摆着身子,如娇羞少女一般。

    “你心里还有话?”麻井直树本来一直很紧张地思考对策和战术,奈何被这厮搅得思绪全无,干脆放弃思考,一会听墨白指挥得了;所以此时他搭了腔。

    “什么话啊你,我看起来不像是一枚满怀青春心事的娇羞少女吗?”

    “嗯嗯嗯,所以少女你赶紧说。”

    “大家都知道,此次任务十分凶险,要是我不幸牺牲了……”

    “别说傻话。”楚斩雨喝了口汽水。

    “这哪是傻话?福祸相依,万事难测;所以要是我不幸牺牲了,请各位统战部管理通讯和信息的同僚高抬贵手,请不要随意翻动我的浏览记录和我的个人库存,以免死节不保,损害我在部队中的形象。”

    “你还有形象?”麻井直树冷笑道,转身和墨白搭话:“墨白,听见没?她要是没了,把她的浏览记录和库存都公示于众。”

    凯瑟琳尖叫起来:“老大,你管管他们!墨白听你的话!”

    楚斩雨此时竟然露出罕见的笑意:“就按照直树说的做吧,我没意见。”

    凯瑟琳愤怒地朝着麻井直树扑了上去。

    听着身后的鸡飞狗跳,即便在抑制剂的作用下,楚斩雨也难掩笑意地背着手。

    行驶的噪音被降到最低,空间的任何声音都清晰可闻;显示板上,标记为“蝴蝶”的红色光点不断地挪移,忽然停住了。

    “还有多久到达目的地?”他问墨白。

    “还有五个小时。”墨白答道:“我们暂时失去了对支配者的捕捉,应该是出于局部地区信号损毁,此时我们,也只能推测祂的大概前进路程。”

    “那好,我先去睡一会。”他似乎露出了罕见的疲态,不是形容上的憔悴,而是内心的过劳损;比起稍微放松下心情,他更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一人。

    楚斩雨走时的模样很像是抑郁症患者去自杀的样子;他一拉开休息室的门,凯瑟琳忙不迭跟了上去:“那个那个,上校,长官,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和我们多说说吧,随便倒苦水,毕竟蝴蝶是……”

    闻言楚斩雨蓦地回首,蓝色的眼珠亮的令人心惊;凯瑟琳赶紧闭上了嘴。

    她很想安慰他一下,但是没办法。

    “还有五个小时……”

    上校轻轻地出了口气,闭上眼睛。

    “我认识她,满打满算有五周时间。”楚斩雨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大……要不你哭一场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看着他的样子,凯瑟琳也难过起来:人非草木,谁能遏制住自己将要手刃亲人的痛苦呢?

    “我不会哭的。”楚斩雨失笑道。

    他指着墙上显示的时间。

    “我们花了五周的时间相识相知,我告诉我自己;我将摆脱孤独的宿命……”

    楚斩雨一字一句地说:“而现在,我告诉我自己:我必须在剩下来的五个小时里,彻底地忘记她这个人。”

    凯瑟琳怔住了 。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薇儿·楚,只有第三支配者:蝴蝶;而我,是统战部上校楚斩雨,一级干员,科研部的集大成之作,目前为止最强的人类战士。”

    “……蝴蝶终将死于我们的手。”

    楚斩雨动作急促地关上了门。

    凯瑟琳劝说无果,只得返回。

    五个小时后,扫地机器人摇摇晃晃地进了休息室,这座舱艇的战士,包括那个上校,已经全部离开,奔赴前线,去抗击支配者了。

    它摇摇晃晃地来到床前。

    床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是一支刚刚注射没太久的强效镇静剂;在和平年代是可以被划为毒品的存在,成瘾性很强,摄入剂量稍大,可以直接让人猝死,即便在军队医院都是按照“毫克”来发放的,这一管镇静剂却足足十五克。

    被批准使用这个的人,一定是到了情绪无法靠自己压制的境地,才寻求这样危险的药物来处理自己。

    机器人将针管收入回收舱,机械的身子转向床铺,被褥整齐。

    床头是被泪水彻底浸湿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