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体验过濒临死亡的绝境,但是他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人死之前无非是说些嘱咐和遗言,楚斩雨已经做好了接受他嘱咐的准备,没想到杨树沛却神色放松了不少,看样子是真的想和他聊聊天。
“您请说。”
他脸上被异变折磨的痛苦甚至都散去不少,楚斩雨重新坐了下来,隔着玻璃板和杨树沛对视,杨树沛看了看他蓝色的眼睛,忽然宕开一笔:“本来想聊天的,但是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了。”
“我是在中国的双月湾和您第一次见面的。”楚斩雨想起来,接过他的话茬。
那时杨树沛还在地球的军区上,他带着人去救援探测地质水资源的科研人员。
尖细的咆哮声好像从每个孔洞里迸发出来一样,蜥蜴形状的异体群发出阵阵警告的低吼,腹部紧紧贴着地面,巨大坚硬的尾巴横扫过来,每一个都有风力发电机扇叶一般大,掀起的气浪堪比龙卷风,把运输车和轻点的物资几乎卷了进去。
“退让!不要到它的身边去!”杨树沛在面罩里大声喝道。
可是不是谁的反应速度都能及时反应过来,杨树沛不知道这个异体是不是又是进化的例子,反应速度和力量胜过所有他见过的异体。
仅剩的紧急防护冲击的安全舱被优先供给了科研人员,让他们抱着机密文件缩进去,杨树沛自己徒劳地戴着安全帽,有些人则被这副架势吓得动弹不得。
好消息是这种异体的感染分泌液少,坏消息是它们会制造小型龙卷风,而且用尾巴进行扫射攻击,尾巴足有十几吨重,挨一下就容易从三维变成二维。
要躲避有吸引力的气流,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束缚带把自己固定在岩石上,而要躲避它们的扫射攻击,人就不能固定在某个地方,必须跑起来,可是一旦移动就很容易被气流牵着走。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咔擦。”
杨树沛愣了一下。
因为他的眼前落下了一滴黑色血,和一些碎裂的皮肤组织,传到耳朵里的还有轻微的破裂声,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块沉重的尸体砸了下来,把他狠狠地拍在地上,杨树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感觉眼睛耳朵鼻子口腔里都咕嘟咕嘟地涌出了血腥味。
是刚刚和车一起被异体卷到天上去的驾驶员,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死亡,又从不知多高的高空再次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杨树沛身上。
“快走!”
杨树沛眼冒金星,但很快反应过来:搞不好很快那些物资和车也会摔下来,到那时砸死一片人不是开玩笑的,此刻绝对要不顾一切地离异体群远一点。
“中校!中校!那里有防空洞!”
这句喊话好似天籁,杨树沛在地上翻滚的间隙看见了队员所指的方向:在气流冲撞下,繁茂的草木被连根拔起,后面一个黑黢黢的防空洞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般来说,不能随意地进入未经探测异变的防空洞,但此刻情景过于凶险,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有生的力量;杨树沛立刻冲所有人下命令:“所有人,进入防空洞!”
那一刻活着的人都拔出自动瞄准钩绳,挂住防空洞口凹陷的部分,紧紧抓着绳子向洞口爬去,杨树沛第一个到达,在洞口的风洞效应格外明显,大风吹的他睁不开眼睛,上周留下的疤痕都被吹开,落下的血痂瞬间化成碎渣子远去。
大多数人被这绝望里的希望激起了最后一丝力气,都奋力到了洞口,为安全舱设置了跟随系统,科研人员也纷纷进来了。
在一个瘦小的女队员颤颤巍巍地跳到洞内时,一只巨大的,肿胀的粗壮前肢粗暴地戳进了洞口,没来得及往洞内继续撤的女队员顷刻间被撞飞几十米,骤然爆开的鲜血像过分艳丽的红花,她的下半身被碾成了肉泥,糊在墙壁和肢体上,喷得到处都是。
她剩余的上半身被拍在墙上,软趴趴的脖子弯折着,头部和肩膀一分为二,她这时眼睛还眨了眨,然后彻底断了气。
纵使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杨树沛,也被这血腥至极的一幕震撼得浑身发冷。
堵着洞口的异体离开了,转而是将硕大的绿黄色眼睛贴在洞口,不带感情地凝视着这群死里逃生的人类。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以蜥蜴变异而来的,但是杨树沛和它对视的感觉,像是被远古的龙族沉静地注视着。
要是它一直待在洞口不走,一直堵着,这样下去,空气呼吸也迟早会出问题。
但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转身往更深的下面走去,随行的科研人员在道路上留下记号笔印记,以便走到死胡同或者异体离开后,他们可以再走回来。
总算遇到比较好的情况,防空洞另一头是连接着外面的,杨树沛身先士卒地走出去探查情况,外面没有异体,而且距离c军区比之前还更近了一些;杨树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碧蓝碧蓝的海面衬托着碧蓝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如金色的眼粉,天空云朵纤长如白色的羽毛,海风轻轻吹过,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滚动的细沙。
然而现在他们是没机会,也没心情去感受海风吹拂的舒适了,每个人的身子都被防护服笼罩得严严实实,隔绝在里面密不透风,因为海洋里也有异体,被异体污染的海水颜色虽然看起来无异,但是没人知道这吹过来的海风里面有着什么。
吸入污染气体导致的不完全异变,比突变还可怕,临死之前,人类要遭受巨大的折磨,这几乎能把人逼疯。
经历了刚才的苦战,他们损失了战友,损失了物资和车辆,只能背着东西步行,再美好的海景也没人有心思去看。
“杨中校,那里有人!”
有个人叫道。
杨树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走来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从海水和泡沫里诞生的精灵。
那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实验服,基本上衣不蔽体,大片的皮肤暴露在海风和日光下,身后一串深棕色的脚印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很快又被海水吞没。
他走近了一点,杨树沛才看见他的真容:长到拖地的黑发,本应该因久未打理而乱糟糟的,但是清汤挂面地披在脑后,看起来光滑乌黑,丝毫不显凌乱。
他那双因为血统复杂而显出特殊蓝色的眼睛,冲着他们眨了眨,随后眯起来,齐整的睫毛随之一颤,虹膜闪着水般的波光。
平坦的胸口和肌肉线条证明这是个男人,而他在观察为首者杨树沛的长相。
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这么出现了,随着他的走近,杨树沛和其他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们…是军队?”
杨树沛发现他说的是中文,说的很迟缓但是发音清楚,甚至夹杂了一点很难察觉的中国东北地区的口音在里面。
“是的。”杨树沛扫视他的全身,随后注意到他脚踝处的编号:A0001。
“原来是个实验体。”有人在心里想着,大家不约而同放松下来。
只有知晓实验体内情的杨树沛面色再度凝重:据他所知,这个编号的实验体因为不稳定已经被无害化消除了,而且和眼前男人的形象可谓是相差甚远。
“我跟你们走。”男人说道。
杨树沛没说什么,在中途阴凉处休息的时候,让人拿来备用的防护服要给他穿上,男人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你们留着吧,我用不到这个。”
队员们面面相觑。
“我是认真的,你们看我走这么久,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男人坐到一边,把头埋在臂膊里,只把眼睛留在外面,默默地看着其他人都一举一动,显得格外沉默冷淡,军区中有些胆子大点的女孩子和他搭话,他望着虚空中不可见的某一点,没有回应。
一支未点燃的烟举到男人面前,杨树沛让那些搭话的人都散开,他主动坐到男人身边,而这个奇怪的男人几不可察地往旁边又移动了一点,好像很排斥。
“怎么?看你这样子,是嫌弃我们身上的气味?”杨树沛打趣:“这也是没办法。”
“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接过那支烟,杨树沛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烟头发出燃烧的红光,一点白灰色的烟袅袅升起,“我只是在想事情。”
“有什么心里不舒服的,抽了烟缓解一下,等我忙完事情,可以有心理咨询师专门听你倒苦水。”杨树沛也不恼他的态度,当时他也以为这人是经历了地球上的异潮,被惊吓到所以才这样。
男人吸了两口,平淡地称赞:“谢谢您的好意,烟不错。”
“那是那是。”杨树沛把话题往轻松的上面绕,“平时有人压力大了,行军途中偶尔想违反纪律,都到我这来拿好烟;做事情做的好的,我也赏他好烟。”
男人看起来被他逗笑了,嘴边荡漾出一点吝啬的笑容,只是看起来尤为苦涩。
“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那看来我们有缘分,既然如此,那就当做是远别重逢,这样以后我们就更亲切和睦了。”杨树沛转过身去吐烟圈。
“好啊。”
男人轻轻地说。
他把抽尽了的烟紧紧攥在手里,未燃尽的火苗灼伤了他的掌心,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火烧火燎的刺痛,伤口就迅速地封闭愈合了;男人盯着自己光滑无痕的手掌,自嘲闭上眼睛,躺倒在身后的石头上。
杨树沛能感受到男人郁结的心绪,坐在他身边仿佛气温都低了几度,这其实是战争年代人的常态,男人这种疲惫麻木的神态,杨树沛见的多了。
不过……杨树沛又看了看男人脚踝处的编码,心中疑窦骤生
“你还真像个姑娘啊,要不是你这身高,这体型,这身材。”
“是吗?都行吧。”
“附近有看到什么异体吗?”
“没看见,不知道。”
“要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吗?”
“可以,看您的。”
“身体需不需要治疗一下?”
“都可以。”
……
杨树沛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男人都显得兴致恹恹,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都可以”“无所谓”“还行吧”“看您的”这种随口应付的话,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实验体,杨树沛想多打听下消息。
“算了,问什么都一问摇头三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你肯定不喜欢我们拿实验编号称呼你吧?”
男人停下了脚步。
“虽然叫我A0001我也不会生气……但是,我确实也该有个新名字。”男人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沉思了一会。
“没想好?”
”不,我叫楚斩雨。”
石破天惊,斩雨无形。
“你这个名字起得好,很有中国的韵味,不过听起来,也像我知道的一个人。”杨树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碍于太多人在场,他没说出来。
“那我们还真是有缘。”楚斩雨脸上浮起一个标准的微笑,只不过那微笑非常浅淡,“杨中校,我和你们走。”
于是楚斩雨跟着他们去了地球军区,他替后面的力气小点的士兵背着东西,炎炎烈日,汗珠瀑布一般滚滚而下,他走到杨树沛身边:“长官,能用一下您的刀吗?”
杨树沛拔出匕首递给他,楚斩雨把自己的长发一把挽起来,匕首横刀割断,断裂散开的黑发瞬间被忽然剧烈的海风刮走,如漆黑的蒲公英一样飞远。
“这样就省事多了。”
楚斩雨笑着说,杨树沛注意到他至少背了十个人的背包,大概有50斤到100斤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但是楚斩雨的步伐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稳稳地跟着队伍,走路连气都没喘。
到达军区的时候,楚斩雨拆下行李,交还给他们原先的主人,军区有人拿水给他喝,他摆手拒绝,只是走到阴暗的角落里,似乎是不愿意别人投射过多的关注。
“藏在哪里都没有用,你说你,长这么帅还不让人看了?蓬头垢面的糙人里面混进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人家少不得多看两眼的,刚刚有个小姑娘说要是能再看你几眼,今天中午就能多吃点东西。”
看他独自待在角落,杨树沛又走过来搭话,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把一个盒饭递给他:“吃吧,看你应该挺久没吃东西,等会我还得护送你和科研人员到火星基地的飞艇上面去。”
“火星……基地?”
“对啊,火星基地。”杨中校痞笑着拍了拍他露出来的脚踝,“虽然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不过实验体都得乖乖地回火星基地去,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去科研部报到登记,知道没?”
“……我知道了。”
楚斩雨揭开饭盒,露出里面难得丰盛的菜肴,他举着筷子久久未动。
“杨中校,您吃的是这个吗?”
“我们都吃这个,军民都一样。”杨树沛心虚地咳嗽两声,“别东问西问了,这年头有吃的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啊。”
说完话他背着手离开了。
楚斩雨没有吃,他合上盒饭,向人问了厨房在哪里,便端着盒饭向厨房走去。厨房里面的炊事员也是东方面孔,他正忙活着吃饭,见到生面孔进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吃的是什么?”楚斩雨问道。
他看向炊事员的不锈钢碗,里面是皱巴巴的豆子,空心菜和青色的玉米粒。
他把自己的饭盒打开放到炊事员面前:“为什么您和我吃的不一样?”
“你谁啊?到我这来,而且瞧你说的,什么叫做‘为什么’,那好的东西肯定先留给伤员和没能力的人,我们没伤没病的,又是军人,吃差点又不会饿死。”
楚斩雨转身就走。
“诶诶诶,你去哪?不吃饭别浪费啊!”
“您给谁都行,我不饿。”
杨树沛刚从治疗舱里挣扎着爬出来,带重伤走十几公里差点要了他的老命,此时正端着水煮白菜和玉米饼,鼓着腮帮子啃个不停,要说饿极了什么都吃,玉米饼馊了他都没尝出来,吃的津津有味。
“中校,外面有人要见您。”
“谁啊。”
“不认识,他说他叫楚斩雨。”
杨树沛:“哦,让他进来吧。”
门口的警卫员面色严峻地把楚斩雨请了进来,他看楚斩雨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债主找上门来了。
“吃完啦?坐啊。”
楚斩雨看了看他碗里清汤寡水的吃食:质问道:“杨中校,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可诚实了。”
“您告诉我都吃一样的,可是您就吃这个?”楚斩雨没有坐下来,被碗里那干瘪的小白菜刺痛了眼眶,他面色毫无波澜,但是语气尖锐,明显是在苛责。
“你这就不懂了,我现在受了重伤,为了防止伤口消炎,吃点清淡的很正常。”杨树沛莫名心虚,赶紧打圆场。
“我已经看过炊事员吃的东西,他说是伤员和残疾人吃好的,和您说的明显对不上,那么您是把我当成伤员还是残疾人?怎么看,你现在都比我更像是伤员吧?”
“我没把你当成残疾人和伤员,你初来乍到,那是对你的客气点。”
“杨中校,但是您其实并不尊重我,不尊重谈什么客气呢?最关键的是,您也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我跟你们走’不是跟着你们,让你们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杨树沛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呢?”
楚斩雨深吸一口气,眼眶有点红,他说道:“我想成为你们的一员,我想和您,和你们一样,成为穿着军装,保护他人的战士,所以,请不要把我当成特殊的人来对待,请让我和你们同行的这段时间里,享有和你们同样的待遇。”
杨树沛一边回忆,一边啧啧感叹,就是含混不清的声音比较费人耳朵,“说着我都有点怀念当时你比较刺头的时候了,气急了还敢直呼我大名,现在你还敢不敢了?”
“那是不敢了,人都是要变的。”楚斩雨心情略微放下一点,“就像以前我最不愿意做违心的事情,结果现在撒谎都快成习惯了,官话说的也越来越顺口。”
杨树沛笑起来,不住地咳嗽,机械立刻智能地感应到他的身体需求,机械手变形成出水口,从旁边的架子上随机拿了一个水杯,迅速地倒了杯热水,与此同时他脑下枕着的软垫立刻缓缓升高,调整成一个适合喝水的姿势。
受肿胀的脖子影响,杨树沛肩膀以上的任何动作都会十分不便,就像现在的水杯凑到他嘴边,他的嘴巴里发出“呃呃啊啊”的奇怪咕噜声,像是嘴里有一窝活鱼在沸水里蹦跳,他半天没能张开嘴,楚斩雨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中将,您怎么了?”
“没……………………”
“事……………”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杨树沛才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从苍白的两瓣嘴里,一朵黑木耳一般蜷曲萎缩发黑的舌头,慢慢地探出来,勉强够着杯子水面,一点一点地把水舔吸到自己嘴里,一缕缕浑浊的涎液从大张着的嘴巴边淌下来。
这副样子可谓毫无形象,舔水的样子比路边垃圾桶扒拉食物的狗都还要狼狈,楚斩雨心里塞满了酸涩的硬块,堵得他胸口闷闷的,“看您的样子,还是别说话了,我陪您在这里坐一会吧。”虽然他于私于公都非常想和杨树沛聊一下安东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