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还是狗剩时,问过义父一个问题,这世间到底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身而为人,无法做到彻底避世,必须生存在人群中时,应该怎么与‘人’这个混沌的群体共存?
是每天保持谄媚的笑,仿佛一只摇着尾巴的狗,向这个混沌群体毫无保留表露善意?还是成天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犹如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最大程度与混沌群体保持距离?
义父跟狗剩说,这世界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只有不好不坏的人。
想要与这群善良的、邪恶的、高尚的、龌龊的、美好的、恶心的混沌群体共存,最好的办法就是既不做摇尾的狗,也不做拒人的刺猬。
就做一颗太阳,只是发光与发热。
义父说,有的人喜欢晒太阳,因为太阳光照耀在身上暖洋洋,很舒服。
可不论那人是谁,是生杀予夺的帝王将相,还是焚天煮海的仙人,太阳都不会畏于权势与力量,而一直高悬天心,永远照耀那人,为此放弃西落与东升。
有的人喜欢春天与秋天的太阳,因为温度适宜。
可绝大多数人都讨厌烈夏的太阳,晒得人头皮疼,尤数下层阶级的贫苦老百姓。
烈夏收割小麦时,多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因烈日暴晒而中暑,甚至于脱水而死。
可太阳,从不会因为可怜这群悲惨的农民,便停止宣泄亿万缕炽辉。
凛冬时节,寒流肆虐,人间多少无辜性命冻毙于风雪。
又有多少人铸太阳神像,虔诚叩首,想让太阳距离人间近一些,再近一些,消融冰雪,驱散寒流。
可太阳从未回应过,依旧遵循自己的运行规则,距离人间高高的、远远地。
阿飞站在郦城北城墙上,左手拿着拆开的油纸包,右手则捻起油纸包中一片又一片的酱牛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
城墙下,是郦城北棚户区。
朝霞初升,牛马们都被饿醒了,从破烂的圈里爬出来,又开始为填饱肚子而奔波起来,一日一日又一日,经年如此,直至死去。
老牛马已经干不动了,只能吃年轻牛马带回来的食物。
年轻牛马为了有一份养老保障,又生出很多个小牛马。
微风拂面,吹过阿飞清秀面庞,裹挟着独属于棚户区牛马们那种令人反胃作呕的骚臭味。
城墙上披坚执锐的甲士们立刻掩鼻,神情间写满了深沉厌恶,高高在上,仿佛城外棚户区的牛马们不是同族、同胞,而是粪坑里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
阿飞面不改色,依旧慢条斯理嚼食着酱牛肉。
一名甲士上前,冲阿飞躬身抱拳道:“仙师,棚户区这群蝼蚁就是这样,一夜污秽物尽数倾倒臭水沟内,没点规矩。”
“仙师,要不要小的带人出城去,呵斥一番,让这群蝼蚁先将污秽物放圈里,等仙师您吃完这些……”
阿飞冲甲士淡然一笑,道:“不必。”
“毕竟太阳的光辉,并非只照耀鲜花等美好事物,而不照耀屎尿等污秽之物。”
“太阳,只发光与发热,无需在意自己的光辉照耀了什么,温暖了什么。”
——
吃饱喝足后,阿飞下了城墙,在一众守城甲士艳羡目光中走出郦城,走过破烂不堪,仿若一具尸体正在腐烂的北棚户区,进入了大荒。
六月烈夏,一望无垠的原始森林,格外闷热。
阿飞沿着狩猎小道,一直往大荒深处前行。
郦城周边区域的大荒只出没凡兽,危险程度很低,但与之对应的,外部区域的灵药、灵草等宝植几乎被采摘光了,没什么探索价值。
阿飞此行,为了灵石而来,不论妖兽还是宝植,来者不拒。
很快,日上三竿,晌午到了,阿飞正准备歇歇脚,前路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几个肤色黝黑的汉子,身着麻衣,脚踩草鞋,每个人的脸庞上都洋溢着发自肺腑的浓烈笑意。
这群人抬着一头近五六百斤重的野山猪,于内城那群凡骨老爷们而言,是不可多得的野味。
怎么也得卖个一二百两雪花纹银。
怪不得汉子们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突兀,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汉子们变得凶神恶煞,狠狠盯着阿飞。
可旋即,满脸横肉的汉子们,那浑身的煞气瞬息消失的无影无踪,开始冲阿飞露出尴尬的,极不熟练的,夹杂着一丝丝畏惧的谄媚之笑。
仿佛上一秒还龇牙的狗,下一秒却摇尾乞怜了。
“仙……仙师!”
几名汉子,冲阿飞问好,很紧张,喉结滚动,疯狂吞咽着口水。
身着蓝色劲装,背着猎弓与箭囊,手持斧头的阿飞不由想到自己还是狗剩时。
那时,狗剩三五日才能走狗屎运,猎到野兔野山鸡。
回郦城途中,有时偶尔也能碰到进大荒的修士。
当时自己也是这样,内心充斥惶恐,战战兢兢问好。
有些修士很不屑,懒得搭理,有的喉咙间会发出一声冷冷的,不掺杂任何情感波动的‘嗯’。
有的狗曰的,甚至会拿走自己辛辛苦苦猎来的野兔野鸡。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恍若一梦呐!
自己竟也成了所谓仙师,被这群凡骨敬畏着。
太阳可干不出抢人猎物之举,阿飞冲汉子们微微颔首,于狭窄山道上,主动让出一个身位。
“多谢仙师!”
当头之人冲阿飞躬身抱了抱拳,随即领着队伍小跑着与阿飞擦肩而过,亡命飞奔般迅疾远去。
“我就这么可怕吗?”
摇了摇头,阿飞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
转眼已是日薄西山,阿飞今日约莫往大荒深处前行了三四百里,还得两日脚程,才能抵达妖兽出没区域。
这座大荒太广袤了,东西绵延近十万里,凡夫俗子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一辈子也走不完。
夜间行路太危险,阿飞决定天为被来地作床,好好休息一日,养精蓄锐。
打来一只野兔,阿飞找到溪流,熟练扒皮,开膛破肚。
很快,夜幕降临,阿飞没有选择生火烤野兔,而是就着清冽溪水用匕首片着生吃。
白昼生火会升烟,且野兔烤熟后肉香味会引来大型野兽。
而黑夜篝火,就像一座灯塔,于这座黑暗森林中,清晰无比标注出自身位置。
飞禽走兽阿飞倒不怕,就怕同族同胞。
生吃可能会有寄生虫,但炼精化气四阶的阿飞浑然不怕,灵气于四肢百骸、脏腑内游走一个大周天,再附骨之疽的寄生虫也得饮恨。
月上柳梢头,阿飞生吃完一整只野兔,嘴里满是血腥味,他解下腰间黄葫芦,仰天咕嘟咕嘟痛饮几大口烈酒。
用溪水洗了洗手,阿飞正欲起身离开,寻处藏身地睡觉,身后蓦地响起脚步声。
少年没卸猎弓,反而轻拍系在腰间的储物袋,掌中立刻出现两张符箓。
一张轻身符,一张遁地符,都是风紧扯呼的必备利器。
只要阿飞往两张符箓内注入一丝灵气,他顷刻便能化身肋生双翼的地龙,迅速遁地逃命。
“道友!”
林中,一道倩影步履蹒跚,是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香肩半露,肩头那里渗着血,将衣裳都浸透了。
少女瓜子脸一片雪白,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势,她拖着残躯,走向阿飞,“道友,小女子被妖兽所伤,疗伤丹药都吞服殆尽。”
“烦请道友施以援手,事后菁菁定当重报!”
见阿飞紧捏符箓不松手,且一脸戒备模样,少女银牙紧咬,心一横,道:“如若道友不嫌弃,今夜月色如霜赛雪,菁菁愿……”
‘轰’的一声,轻身符与遁地符刹那激活,黄色长条形符纸上,以朱砂描绘出的鲜红图案立刻亮起血芒。
阿飞将遁地符贴在胸口,轻身符贴在腿上。
溪流畔,土块迸溅,阿飞清瘦身形刨雪般刨开土,深入地下,只眨眼便没了踪影。
月光下,身着淡黄衣裙,身形颀长,唇红齿白的少女显得目瞪口呆。
随即哑然失笑。
“这人类少年,倒是足够警惕。”
“可惜了我的晚餐,就这样跑了!”
——
半个时辰后。
遁地符与轻身符‘嘭’的一声,燃起两簇火,灰飞烟灭了。
阿飞从地下钻出,这是一片密林,满林厚厚腐叶,古木参天,将月色遮蔽。
阿飞辨别方向,不敢停留,继续遁逃。
直至深入大荒再百里后,他才停下脚步,爬上一棵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大树。
舒舒服服躺在茂密树冠上,望着夜空中璀璨星河与皓月,阿飞这才放松下来。
人,尤其女人,尤其少女,城内碰见,阿飞会提前绕路,野外碰见,别多想,铆足劲逃命就对了。
阿飞发誓,今生今世,他绝不会重蹈覆辙,再在女人,尤其少女身上吃亏。
且,义父与蔡大哥都说过,大荒内魑魅魍魉多得很,一些蜘蛛精会于清潭中沐浴嬉戏,娇笑声宛若银铃飘荡,会吸引来一些色欲熏心之辈。
爽是没爽到,被蜘蛛精们生吞活剥,死的老惨了。
还有狐狸精,不吃肉,只吸食男人阳气。
可不是巫山云图,凹凸结合那样吸食,更不是嘴对嘴,而是隔空吸食,神魔志异小说都是骗人的。
更有画皮鬼,剥下女子整张人皮,当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扮作柔柔弱弱,我见犹怜的模样,勾引进山猎人、修士,施幻术桎梏,以饮人血。
大荒危机四伏,必须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
阿飞是被古木晃醒的。
夜尽天明,东天泛起微微鱼肚白。
阿飞所在古树剧烈摇晃,碧叶簌簌。
地震了?!
少年蓦然清醒,低头俯瞰树下。
古树下竟有一头雪白毛驴,体型和寻常毛驴无异,不过毛发白的宛若初冬新雪,隐隐的,树冠上的阿飞还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味,极香,但不浓烈,很淡雅。
“雪驴!”
阿飞神色一喜,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这是一种妖兽,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凡器难伤,脾气犟的很,喜欢舔舐人血,相当残暴。
任何妖兽,血肉于凡夫俗子而言,都是难得的珍品,一小口即可起到强身健骨的功效,常吃可以百病不侵,延年益寿。
修士常吃,修炼速度也会比单纯炼化天地灵气快上很多。
骨头可以用来锻造神兵利器,尤数这雪驴,一身毛发天生异香,即使死后被剥皮,这香味也百年不散,制成冬天穿的毳衣,是权贵千金与女修士的最爱,价值不菲。
观这头雪驴,修为应该在炼精化气五至七阶,大概率生出了妖丹。
妖丹是妖兽一身精华所在,炼精化气境妖兽的妖丹,轻松便能卖得三四百颗下品灵石。
“这头蠢驴,灵智未开,没有自己领地,竟晃荡到此处来了!”
雪驴明显是嗅到了阿飞人族气息,于古树下又是用头撞,又是张嘴用驴牙咬。
撞击时古树震颤摇晃,咬合时木屑迸溅纷飞。
阿飞拉弓搭弦,‘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狠狠刺在雪驴屁股上,竟被崩断了,成了两截,落于腐叶中。
“这屁股还真硬!”
许是感受到了一丝刺痛,雪驴进入狂暴状态,一双驴眼猩红如血嗯啊嗯啊驴叫声中,疯狂撞击。
阿飞进退两难,盘坐树冠上,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有了!”
原始森林中,少年身形灵巧如猿猴,抓着古木枝杈与老藤飞荡。
身后林间,雪白小毛驴四蹄翻腾,紧追不舍。
半个时辰后,阿飞荡出山林,落地后一拍储物袋,轻身符在手,注入一丝灵气,激活后贴在小腿上。
他在前。
它在后。
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一刻钟后,阿飞眼神一亮。
他一个跳跃,蹦上一块巨大青石,离地得有三四丈高,差不多三层楼。
雪驴冲势不减丝毫,重重撞于青石上,被反震力掀翻,摔了个四蹄朝天。
成年狮子老虎这么撞一下,也得血溅当场,可雪驴竟安然无恙,翻身爬起,晃了晃晕乎乎的驴头,喷着鼻息,气呼呼就要转身离去。
阿飞怎可能让蠢驴如愿,他宛若后知后觉般,发出‘哈哈’大笑声,一手指着正欲远去的倔驴,一手握拳,狂砸石面。
刺耳笑声掠过耳畔,雪驴离去身形立马僵住了,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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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谢道友‘喜欢华北龙的逆玄’的秀儿x3,抱拳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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