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在老家的名声很差。 因为她不结婚,不回家,一直在外面飘荡。 奶奶用尽所有恶毒的词汇诅咒她。 妈妈不怀好意的问我:“你以后会像你小姑那样,一直不回来吗?” 我摇摇头,我要比小姑跑的还远,远走高飞。 1、 相信很多人的家里,都有那么一个亲戚,她承受了所有的骂声,被当做家庭的反面例子,挂在家族的耻辱柱上公开处刑。 在我家,她是我的小姑。 很小的时候,奶奶不停在我面前咒骂小姑。 说她没良心,白眼狼,不孝女,良心被狗吃了。 我听不太懂,却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词。 潜移默化下,我也觉得小姑不是什么好人。 因为每个来我家的亲戚,都会在我面前说小姑的不是。 弟弟年纪小,被这些话侵染的更加严重,他举着小小的手,重复道:“白眼狼,没良心!” 每一次听到他说这个,奶奶总会换上笑脸,笑眯眯的抱过弟弟:“还是我的大孙子懂事。” 我站在她身旁,奶奶翻脸骂我:“看什么看,都几点了,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快去割猪草!” 弟弟也活灵活现重复奶奶的话,语气加重:“还不快去割猪草!” 我只好背上背篓,带上工具,走上歪七扭八的道路去割猪草,喂猪。 这是横岭村的女孩子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天不亮就要起来,小心翼翼走上黑漆漆的小路,到山上割猪草,喂猪,煮全家人的饭,做完这些我们才能去上学。 但弟弟不用,弟弟只要睡到天亮,等着吃饭就行。 我曾经觉得很不公平,但其他人都告诉我,都是这样的。 姐姐比弟弟大,要做的事情就要多一点。 可是隔壁梁晓虹,她有哥哥,她哥哥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家里的累活全是她一个人干的。 这时候大人们的说辞就不一样了。 “女孩就是要比男孩多做一点,这样嫁出去了才不会被婆家打死。” “女孩不多干点活,以后都嫁不出去。” 原来是这样吗,只要不努力,就会嫁不出去,会被千人指万人骂? 2、 在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 得知消息后,不论远亲还是近邻,纷纷来到我家。 而这里面,我看到了一个几乎从未见到的人。 他们说,那是我小姑。 “这是谁?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是张小婷啊,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她死了呢。” “没良心的丫头,父母给她安排婚事,结果转头就和野男人跑了,这么久了,连个回信也不给家里发。” 奶奶一见到她,就把家里所有的吃的喝的都藏到我父母屋子里。 我妈也很上道,嘴馋了就躲在屋子里吃吃喝喝。 奶奶嘱咐我和弟弟,千万不要跟小姑说。 我没说,但我看到小姑一个人穿的破破烂烂,坐在外头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像书里说的坚毅不屈的松柏。 不过弟弟会故意在小姑面前展示他刚吃完零食的油糊糊的嘴,他以为小姑跟隔壁嘴馋梁晓龙一个德行吗。 小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办完爷爷的后事后,亲戚们还没有离开。 他们把小姑围起来,整个家里弥漫着一个硝烟的危险气息。 对小姑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家里人,每一个轮番上阵,把小姑骂的狗血淋头。 奶奶气的捂住了胸口:“你这个不孝女,我好心给你安排了婚事,你竟然十年了都不回来!” 我爸更是激动,直接甩了小姑一巴掌。 “张小婷,爸生前还在念着你,死了都见不到你一眼,你还真敢回来!” 小姑的头都被打偏了,但她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了下来。 我眨了眨眼睛,爷爷在去世时分明惦记的是他藏在枕头下的那笔钱和还没抽完的烟,什么时候念着小姑了? 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大人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说出什么样的谎话。 亲戚们义愤填膺,仿佛小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确实也是大罪,奶奶不止一次拍着胸脯沉痛道,要不是小姑逃了,按照她的样貌,可以换一大笔的彩礼钱,这样我爸就可以住城里的房子了。 “父母再不是,那也是你父母,天底下没有做错事的父母,只有做不好的子女。”大姑看着小姑,冷声道。 村里的人骂人很难听,词汇也极其恶毒。 3、 差不多过了两个多小时,亲戚们才算骂完。 等他们骂完了,小姑才从兜里拿出一大笔钱来:“说够了吧,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两千五,扣掉来回车费,还有两千三。 在那时候一分钱三根冰棒的年代,两千不是一个小数目。 奶奶怨毒的目光顿时亮了,她一把抓过那笔钱,随即狐疑道:“怎么这么少,你出去至少十年,才两千五?” 我爸警惕道:“来回车费?你还要去哪?回来了你就别出去了,你应该还没结婚吧?家里给你介绍一个,这样也算是给家里省点钱了。” 我注意到小姑的脸色立马变了。 奶奶眼睛一亮:“你哥说得对,你是我养大的,就应该听我的。隔壁村的王麻子还记得吧,只要你嫁过去,不愁吃喝不愁穿,多好的日子,比起你这十年才两万的积蓄好多了!” 王麻子我知道,据说前两个老婆都被他打死了,残暴粗野,但是他又想要媳妇伺候他。 而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媒婆,于是托人让奶奶留意一下,报酬什么的绝不会少,奶奶就想让小姑去了。 小姑冷着脸:“我都有两个孩子了,还嫁人?你们也不怕嫌丢人。” 奶奶尖叫起来:“嫁人,你什么时候嫁的人?你敢背着我们嫁人?” 小姑冷笑起来:“怎么,我嫁人了不高兴了?不是怕我没嫁人丢你们的脸吗?” 我爸追着问:“彩礼呢?彩礼多少?” “大城市要什么彩礼,你们这是卖女儿还是嫁人,一分钱我都没要。”小姑站起来,扶着楼梯走上去,“明天我还要赶车,不说了。” 我爸不甘心的踹了一脚桌子,奶奶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你每个月工资至少发一半给我,我换了张卡,账号你记一下……” “砰!” 回应她的是响亮的关门声。 大姑狐疑道:“你们相信她是结了婚的?” 奶奶冷哼:“肯定是没结,就她那样子,从小到大说谎没一次能瞒过我。” “那可以把她拉去嫁给王麻子,省的她老往外跑。妈你又不是没看见,你看看她说话的态度,哪里像是张家的人了?”我爸趁机道。 “嫁人!嫁人!”弟弟突然兴奋地拍着胖乎乎的手喊道。 我妈赶紧抱着弟弟,一把推到我身上,喝道:“你还在看热闹,还不快把你弟弟带好!” 我抱着弟弟,随便拿了个玉米塞他嘴里让他玩,我继续蹲在一边,听大人讲话。 大人们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 奶奶眸子一暗,又掂量了那一大把钞票,沉吟道:“算了,嫁给王麻子也才两千彩礼,等会问问她那个厂的,让她每个月转工资给我。” “进厂哪有那么多钱,我那小姑子进厂一个月才240,大城市花费也高,存这么多钱……” 我看到大人们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 奶奶无所谓道:“管她呢,有钱就好。” 是的,有钱就好。 他们不管小姑是怎么赚的这么多钱,只要钱给他们了就好。 我路过小姑暂时住的房间前望了一眼,发现她里头的煤油灯还亮着,她并没有睡。 这样看来,楼下大人们说话的声音,她应该全听进去了。 我突然站住了,鬼使神差地敲了敲她的门。 房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小姑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很黑,圆溜溜的,皮肤白白的,和村里普遍黝黑的肤色完全不一样。 他们都说小姑是罪人,搁以前可是要被浸猪笼的。 小弟也说小姑是罪人,他还偷偷地往床上捉了好几只虫子,想吓唬小姑。 我说:“小姑,张耀祖在你床上放了虫子。” 小姑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你是小弟的女儿吧?” 我点点头,小姑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几颗糖:“拿去吃吧,谢谢你。” 乡下的小孩哪里见到过这么好看包装的糖果,我欣喜若狂,也相当意外。 小姑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而那几颗糖我却宝贝得舍不得吃。 在我又一次把糖拿出来仔细看时,我发现有一张极小的小纸条。 我翻出来看,上面写着一连串我不认识的字体。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那是英文,却也如珍宝般藏起来。 只不过后面那些糖被弟弟看到了,他闹着要吃,我不肯给。 奶奶毫不留情把我扇在地上,凶神恶煞的把糖全给了弟弟:“贱妮子还敢跟你弟弟抢吃的,以后别说是吃的了,就连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弟弟的!”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没有说话,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起远在他乡的小姑。 4、 有了小姑这个先例,母亲曾拉着我的手问我:“那糖是你小姑给你的?” 我点点头,母亲嫌恶道:“她给你的你就敢吃啊,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晓芬你别吃,小心拉肚子。” 我看着吃着正欢的弟弟,咽了咽口水,心中无比后悔没有藏好,让眼尖嘴馋的小弟看到了。 母亲说:“你看你小姑,家里养她养那么大,转头就消失十年不见踪影,晓芬肯定不会跟小姑一样对不对?” 我知道母亲想听什么话,我顺从的点点头。 “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弟弟的依靠对不对,绝对不会像小姑那样,一直不回来吧?”母亲循循善诱。 我看到隔壁梁晓虹在等我出去,只能忙不迭的点头。 “咱晓芬未来会给弟弟买车建房子娶媳妇的对不对?” 我看着门外小朋友越来越多,母亲却格外难缠,只能不断点头。 见我答应,母亲和奶奶这才喜笑颜开。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天我跟伙伴在村里撒野的时候,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小姑离开家里的背影,冷漠又决绝。 九年义务教育开始普及,家里人本来没想让我读书,可村里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挨家挨户让适龄的儿童去读书。 爸妈只好让我去上学。 我开始接触书,接触语文,数学和英语。 老师说我天赋不错,没上过一二年级,语感和天赋都出奇的好,专注力也比班上的孩子好太多了。 我很喜欢语文,喜欢读书,我经常跟梁晓虹一起幻想:“山的外面是什么呢?” 梁晓虹说:“是海,书上说,山的那头是山,在过一个山,就是海了。” 我却想到了小姑,我觉得,山的那头,或许是千千万万个像小姑那样的人。 独立,自由。 5、 等到即将初中时,我接触了英文。 才猛然想起小姑写的那张纸条,那不是胡乱写的,那个是......是电话!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个小纸条,小姑狂野不羁的字体映入眼帘。 我颤抖着手,拿着笔对照着记下来。 一串数字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刻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周末的时候,我在奶奶的怒骂下头也不回的跑到村里唯一一个电话亭,排了长长的一条队,最后花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两毛钱——打电话。 我看过大人们打电话,无非是村里的女人让在外务工的丈夫注意安全,过年的时候早点回去,孩子老人都还好......诸如此类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对象还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姑。 电话那头嘟嘟声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喂?” 我的心抖了抖,无端紧张起来:“小......小姑。” 双方都沉默了一下,小姑笑着说:“你还真能翻译出来,是上学了吗?” “是的。”明知小姑看不到,我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好好上学,看看什么时候,你能来我这里玩玩。”小姑漫不经心地说着。 或许小姑是无意说的,或许她是在敷衍我,可这句话却在我内心划起了波澜。 我头一次萌生了想出去的想法。 对,我要出去,翻过这座山,去看看老师口中的世界。 我的成绩还挺好,上了镇上最好的一所初中。 只是我每天要早起两个小时,穿过泥泞不堪的山路,翻山越岭去上学。 上了初中,我的成绩依旧很好,名列前茅。 老师说我或许可以去读市里的高中,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希望,我在学习上更加努力了。 家里人渐渐不满,因为我为了学习甚至不做家务。 奶奶把用在小姑身上的恶毒词汇用在我身上:“懒货,饭都不做就出去了,整天就知道鬼混,跟你那没出息的小姑一样!” 我背起破烂的书包直接出门。 晚上,半夜我因口渴起来喝水,无意间听到父母的谈话,听完我的心都凉了。 母亲说:“隔壁村李老二出五百块,还有把床被子,十斤米,我看条件比王麻子的好。” 我爸抽着烟,沉默不语。 “有了这五百块,加上你妹给的那两千,足够耀祖娶媳妇了吧?” 两千五,一般娶媳妇确实不用那么多。 我爸含糊不清地说:“明年别让张晓芬读书了,养这么大,是该嫁出去了。” 我的心猛地跌落谷底。 原来是要把我卖给隔壁村的李老二! 李老二我也知道,他媳妇跟别人跑了,只剩他一个老光棍,长的丑就算了,一口烂牙,说话还漏风。 我蹑手蹑脚回到床上,攥紧了被子,不,我不要嫁人,我要上学! 6、 第二天我天没亮就起来看书了,我知道学校有名额。 要是考上了市一中,不但不用学费,学校还会给奖金。 如果我能考上市一中,是不是就能远离这里,去我想要去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我的干劲更足了。 我的成绩确实优秀,经常排名第一,加上我有意在老师面前展示,班主任便跟校长说了。 校长格外关注我,如果今年真有一个能考上市一中,那么学校下一年的招生会更加顺利。 “张晓芬是吧?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市一中。” 班主任很看重我,她觉得我会是学校第一个上市一中的学生。 为此,她还专门跑到我家,跟我父母说。 我妈一边剥着豆子,一边说:“老师你这话说的,横岭村有哪个女孩十五岁了还不嫁人的?读书有什么用,赚不到一分钱。” 班主任急了;“你们家晓芬真的有天赋,现在读书就是赚钱,别说是市一中了,就算考一个中专,出了这个村,外面有大把的老板要。” 我妈在横岭村待的太久了,并不懂班主任说的。 班主任只好通俗易懂的解释:“我妹就是中专出来的,国家分配工作,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三百块钱呢。” 那时候我家一年收入还不到八百,我妈被这串数字震惊到了,这比李老二给的彩礼还高! 我妈和我爸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 毕竟我弟结完婚还要开销,要是我读书出来,每个月给他们二百五,也是挺好的。 我得知这一消息后欣喜若狂。 可偏偏奶奶不同意,她说:“读书读书,我看你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女孩要读什么书,只有嫁人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迂腐,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大不了我骗她可以每个月给家里打钱两百七。 可是我却无意中听到了她跟老爸说: “你们还真听她的?她要是出去了铁定跟婷婷一样不回来了。” “女孩哪有男孩聪明,耀祖培养培养,不比她优秀?晓芬到时候彩礼要回来了,再让她出去打工,补贴一下家里,不也一样?” “我们养她了,她就该回报父母,让她读书变聪明了就和张婷婷一样了。” 我感觉浑身血液都凉了,原来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而我爸,他沉默的点了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