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桑翊也会为了一个妖而感到遗憾,这是殊玉前世没有见过的。
只是因为他看到了妖的视角,感受了妖的内心。
同时,殊玉忽然很想知道,若是前世桑翊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师尊存有的误解,会不会后悔杀了他的师尊,会不会觉得自己其实蠢得无可救药?
如果他知道了其实自己的师尊只是嘴硬心软,一切都是误会导致,他会不会有一丝丝的难过?
可是世殊事异,一切因果早已没有了意义。
殊玉轻声道:“樱桃儿知道了。”
桑翊看着地上剩下的树桩,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没反应过来,声音有几分沙哑,他道:“什么?”
殊玉挥了挥长袖,结界打开,桑翊也随着结界,意识变得更加清晰。
似乎尘封多年的历史在一瞬间成就,一切都变回现世的样子。
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蔓延至桑翊心头。
在现世中,那树桩已经染上了岁月的侵蚀,桑翊看到早已死去多年的柳树树桩旁,长着一株小小的樱桃。
“我曾在这里除祟,遇上柳妖残魂。妖若死,则魂飞魄散,唯有人的执念,可以留其残魂。”
殊玉也看着那个木桩,继续道:“柳妖的夙愿是再见樱桃儿一面,代价是为我做成一件事,我见他态度诚恳,便替他在冥界找来樱桃儿魂魄,告诉了樱桃儿一切。”
桑翊蹲下身,看着那株樱桃在树桩旁随风晃动,问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师尊,知道了真相的樱桃儿,是什么反应?”
殊玉卖了个关子,“你觉得,她会是什么反应?”
桑翊道:“她起码的动容应该有吧?毕竟她生前日日与柳树相伴,怎么也会觉得柳树有所不同。”
殊玉点头,“樱桃儿知晓一切后,先是震惊。”
俗世凡人定然不知道柳树也会成精,她震惊是正常的。
殊玉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然后她说,她以为自己一直在柳树旁说话,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她没想到柳树竟然真的在听。”
那时樱桃儿的魂魄与她死前的状态一致,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可是在听到殊玉所说的一切后,脸上出现了久违的天真烂漫。
她道:“太奇妙了,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啊。”
殊玉没有多想,道:“你想见,随时可以跟我去见他。”
樱桃儿却一瞬间没有了笑容,她脸上挂着落寞,“不了,仙尊。”
殊玉有些奇怪。
樱桃儿成了鬼,没有眼泪,“我没脸见他。”
......
桑翊道:“因为亏欠吗?那柳妖呢?柳妖为何不见她?”
殊玉反问,“你在幻境之中,觉得柳妖是什么感情?”
这显而易见。
桑翊道:“柳妖喜欢樱桃儿。”
殊玉点头,“就是因为这个,柳妖失去了本体,容貌已毁,他不想樱桃儿看见他颓败的模样。”
桑翊心头一颤。
的确有道理,谁又愿意让心上人看见自己的丑态呢?
殊玉长叹一口气,“听到柳妖可能魂飞魄散,樱桃儿不想他消失,自愿留下一魄,偿还柳妖的付出,让柳妖能有一息存于人间。”
“而正因为樱桃儿缺了一魄,她生生世世都会是病弱之体,不会如同常人一般健康。”
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桑翊沉默了。
人人都说故事总会有圆满,可柳妖与樱桃儿的故事,到最后也不见得有谁更加好一点。
殊玉心里更是情绪复杂,看到这样悲惨的故事本就有些难受,这一场测试更是完全没有达到目的。
全都搞砸了......
她此刻已无心再留,也不想再找柳妖的不痛快,颓然道:“回去吧。”
桑翊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树桩处无故起了一阵风,柳妖竟走了出来。
殊玉没料到这柳妖还愿意现身,立刻想要躲掉制造虐恋幻境让徒弟经历的嫌疑,道:“柳妖,你临时反悔,闹了这么一出,现在也该满意了?”
柳妖知道殊玉的意思,对桑翊道:“你别怪你师尊,她本来想让我制造难题测试你修为,是我临时反悔,拖着你进入了幻境。”
桑翊看到柳妖依旧一身青衣,满头乌发变成了白色,其眉眼间满是疲惫,似乎已经被岁月折磨得没有了一丝生机。
怪不得,他不想见樱桃儿。
他不是不想,或许是不敢。
桑翊道:“我不可能怪怨我的师尊。”
柳妖点头。
见师徒二人没有受到影响,柳妖回头看着那个树桩,又似乎是在看着那株樱桃。
“她从来都不曾将爱予我。”柳妖声音平静,“即使她知晓了一切,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让我有理由不再悲伤的话。”
他是在怨恨樱桃儿吗......?
桑翊对柳妖有几分同情,劝他道:“可是那从小到大的陪伴是真的,她喊过你干爹,她把很多秘密说给你听,就连你的化形,也是因为她。”
柳妖苦笑。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无法用谁的付出多一点来判断值不值得。
桑翊也觉得无力,他不明白柳妖如今还在执着于什么。
一场暗恋,开始得悄无声息,结束如死水微澜,不被知晓,也无遗忘之说,却独独烂了一颗真心。
樱桃儿的选择只是因为愧疚,与爱意毫无关系。
殊玉知道这么干站着也毫无意义,便道:“昔日不可追,起码现在还有她一魄陪着你,你且想开些吧。”
她说罢,看柳妖并没有听进去的意思,摇摇头转身要走。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桑翊满怀同情地看了一眼原地发呆的柳妖,抬步跟上自己的师尊。
忽地,他全身一麻。
柳妖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自绝魂力,将一魄还给了树桩旁那株樱桃。
魂飞魄散之际,他以只有他与桑翊之间能听到的声音在桑翊耳畔问了一句话。
“你感我所觉,受我所痛,若有朝一日,你到我今日这般境地,还会无怨无悔么?”
这一句,像是重锤,击中了桑翊的心。
桑翊不知道。
殊玉察觉不对,猛地回头,柳妖却已然消亡。
那树桩寸寸开裂,发出腐朽的爆裂声,旁边的樱桃,亦瞬间枯萎。
从此一魄归于原位,樱桃儿的生生世世回归了正常。
殊玉和桑翊呆站在原地,知道了这个小妖的选择。
柳妖没有得到爱,也不会想要樱桃儿的任何“偿还”。
他的爱,干干净净,悄无声息,从无亏欠。
一抔黄土之下,他与她曾同葬,便够了。
桑翊只觉得力气耗尽,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那样压抑的爱恨情仇,他实在是受不住,苍白的岁月如拥堵在胸腔的棉花,让他再也喘不出一口气。
殊玉扶住倒下的桑翊,眉头紧锁。
......
凌霄峰。
一片绿意中,阵阵鹿鸣从林深处传来。
云波放下采摘的新鲜灵果,回头吩咐其她仙侍道:“九滴灵露让青崖送去了吗?”
一仙侍答:“青崖一早就衔着瓶子送去了,仙尊传讯让我们明日继续,喂了这么多天,可桑翊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云波皱眉,“都九天了,还不见醒,殊玉仙尊便一直这样为他护法。唉,凌霄峰许久都未有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了。”
众人皆是无言。
人人都看得出殊玉对桑翊期待很大,桑翊也很争气,短短几年修炼,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已属于佼佼者。
听说这次历练归来他出了些意外,现在又昏迷不醒,若他有什么不测,对凌霄峰来说,都是重创,没有人会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殊玉坐在床边,看着桑翊的睡颜。
少年的脸比去年消瘦了一些,面部轮廓更加清晰,此刻在梦中,他微微皱眉,似是神魂不太安稳。
殊玉探过桑翊脉搏,应是没有大碍。
柳妖设下回溯幻境,并不是为伤害桑翊,可是现在桑翊的反应一点都不像是无碍。
后天便是宗门奖赏历练弟子的时候,若桑翊无法到场,其他峰一旦察觉桑翊出了事,不免会有人动歪心思。
昆仑仙门人多眼杂,她必须避免这些琐碎的麻烦。
殊玉思量许久,下定决心,设下保护阵法,坐在桑翊身边,将自己的魂魄之中抽出一魄,直接进入了桑翊的灵台。
桑翊尚是年轻,修为有限,因此灵台并不清明,里面是大片迷蒙的雾。
殊玉走在其间,见桑翊灵台并未受损,心中疑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继续追寻桑翊的意念,忽地,一股木质香味幽幽飘来。
殊玉下意识认为这是柳妖留下的气息,可是仔细分辨,发现这并非柳木气味,而是一种桃花香。
桑翊是什么时候受了桃花妖攻击吗?
为何会有桃花香侵入他的灵台?
殊玉欲往前再走,却听得一阵窸窣声响,桑翊痛苦的呻吟明显起来。
远处迷雾中,一面悬在空中,被重重藤蔓包裹着的镜子呈现在殊玉眼前。
桃花香便是由这里传出,殊玉一时之间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但她已明白是这东西让桑翊醒不过来。
是什么时候,桑翊被此物缠上了?
虽不知这镜子有什么古怪,但一般来说,不管妖魔鬼怪,镜子一类的物件无非是会照出些什么。
前世殊玉没见过桑翊这般长时间昏迷不醒,自然也没有去过他的灵台。
不知这桑翊心中到底有何秘密,让他自己如此不能面对,以至于他无法醒来。
殊玉想了想,决定自己试探一番。
因为是桑翊灵台,她一举一动皆会影响桑翊神智,殊玉小心地燃起一点灵火,靠近封住镜面的藤蔓。
藤蔓怕火,一察觉到灵火靠近,都慢慢收缩回避,殊玉耐心地将藤蔓一寸一寸逼退,直到整个镜面呈现,已用去了半个多时辰。
殊玉带着思量看着镜中,里面映照着她清丽的容颜,并无半分异常。
她不知道,这问心镜照的是一个人心中的心上人,她心中一尘不染,亦无欢喜之人,自然照出来的只有她。
殊玉虽然看不出问题,但知道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若是有机会,要让旁人也看一看这个镜子,才能知道问题所在。
转念一想,殊玉眯起眼睛,桑翊藏得可真够深的......
桑翊只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之中,无力挣扎。
受了柳妖影响,他心境有所动摇,又因为问心镜缘故,桑翊一个不留神,便被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病缠绕起来。他不愿面对现实。
脑海中出现了杂乱的声音——
你就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她待你怎样,你却怀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另一个声音自桑翊心底出现,桑翊几乎是歇斯底里,“不!我没有,我只是敬爱她!我只是徒弟对师尊的尊敬!”
“别再辩解了,你若只是敬爱,为何不敢看问心镜?”
一句到位。
这句话重如泰山,桑翊瞬间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看问心镜。
亦或是,他不愿意想清楚自己为何不敢看问心镜。
真的,太痛苦了......
殊玉感到桑翊灵台中的雾气越来越浓。
这说明灵台的主人正在遭受某种情绪的折磨。
宗门奖赏在即,桑翊作为凌霄峰首徒必然不应该出意外,殊玉无奈,只好意念传送,试图强行唤醒桑翊。
“桑翊”,殊玉的声音平淡无波,“宗门奖赏很快就要开始,你不能不到场,你快醒来。”
灵台中遍布殊玉声音,桑翊听到的刹那几乎是吓到忘了呼吸。
脑海里的争辩也都停了下来。
他无比清楚自己的灵台里有什么,殊玉的声音出现在灵台又意味着什么。
桑翊一时之间像是人赃并获的贼,心里一直存在的纠结痛苦连带柳妖幻境带给他的不适感,都在殊玉这句话后无影无踪。
殊玉感到整个灵台开始震颤。
桑翊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衣衫。
殊玉已先他一步收回自己的一魄,目光严肃地盯着桑翊。
桑翊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于是,殊玉在等桑翊开口解释,桑翊在等殊玉的斥责。
一时之间,二人都诡异地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