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古怪且有趣。
它能温柔到融化万物,也能残酷到寸草不生。
山水无错,树木更无错,若只言都是人之过错,似乎也不准确。
能事事如意之人少之又少,纵使机关算尽也免不了一场徒劳。
赵衍是智者,也是愚者。
他穷尽一生,只悟出了两个字——叠加。
叠加,也可称为:交叉总和。
在他看来,万般结果皆是诸事交叉后所呈现出的结果。
正如,盛宴绝离不开好天气,否则,极致地筹备也会被一场雨水尽毁。
想达成某事,就不能忽略旁枝末节,哪怕是细小的疏忽,也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很多人会信奉“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
然,如果寻找此话的出处与典故,你便会发现已被世人误解了千百年。
——“不拘小节”出自《后汉书》虞延传。虞延字子大,陈留东昏人也。延初生,其上有物若一匹练,遂上升上,占者以为吉。及长,长八尺六寸,要带十围,力能扛鼎。少为户牖亭长。时王莽贵人魏氏宾客放从,延率吏卒突入其家捕之,以此见怨,故位不升。性敦朴,不拘小节,又无乡曲之誉。
——由此可见,不拘小节只是描述一人的性格。
至于具体出处,恐也要借鉴《戊戌喋血记》一二章的一句话了——“自古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命之事,我已派人查访明白,确属刁民闹事,冲撞军营。慰庭兄军纪严肃,何罪之有?”
——“自古道”三字,含糊其辞,并没道明具体出处。
——再看后半句,“人命之事,我已派人查访明白,确属刁民闹事,冲撞军营。慰庭兄军纪严肃,何罪之有?”这句话类似于“身正不怕影斜”的描述,又像是不必在乎突发因素的劝解。无论哪种解释,好似都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连贯。
——其,慰庭兄应是一位将军,既是一位将军,那军纪严肃也是本分,保家卫国更是职责,又哪来的什么大事?再则,刁民闹事,冲撞军营似乎也不能代表什么,百姓都敢冲撞军营了,定有不满之处。
事实上,“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是没有具体出处的,赵衍也根本不认同这句话。
“草木之生长,离了阳光不行,离了水分不行,离了冰霜更不行。观草木便可通人事,若行拔苗助长之举,终是无法迎来好结果。”
“水多,则淹;太热,则旱;太冷,则衰。应对在人的身上,则就是不以貌取人,不以高而断强,不以矮而判弱。”
赵衍慈笑饮茶,随后看向沈安若,“远则不达,深则不清。老朽不谈太远之事,亦不谈深奥之道理...只想询问王妃一句,王妃是如何看待齐麟的?”
“说直白点,就是齐麟在王妃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沈安若眸光渐渐深邃,似也附上了一抹甜笑,“初见如峻岭,高寒而不可攀;再见如孩童,无赖且计较;如今...反倒像是个傻瓜...”
她在笑,不自知的笑。
赵衍淡笑摇头,仿佛也被沈安若的神态甜到了,“观王妃神态,应已对齐麟极为满意。”
他顿了顿,似不想驱散沈安若脸上的宠溺,“只是...王妃可知齐麟的弱点与底线?”
“弱点...”沈安若喃喃着,“其实,他的心很细,怕是比女人还要细腻些;他在男女之事上并没有太多经验,只是表现得极为镇定淡然...这也让本妃想起了柳霖霖曾说过的一句话:齐麟从不敢靠近她。想来,齐麟是不想在柳霖霖面前出糗吧...”
赵衍,畅笑道:“心思细腻,并不算是弱点。”
“我说不出,更不知该如何表述出来,但,我知道齐麟的弱点在哪...”沈安若持痴眸,缓慢地说,“就比如在某些事上,我不能太认真,一旦太认真,他就会很无措...再比如,在对一些事的看法上,只要我能表达出我的想法,他就会收起锋芒,用心聆听...还有,他好似很怕去解释一些事,遇到该消除误会之事,他总会沉默不语...”
赵衍皱眉,迟疑道:“原来,齐麟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可这些都不算是弱点啊...”
沈安若,微声道:“这些...于我而言,已算是他的弱点。至少,现下我知道该如何反制他,也知晓如何让他变成一个孩子...这已与最初之时,截然不同...初见他时,他伶牙俐齿,根本就不会给我讲话的机会。若,我不紧揪着一事不放,非要追根问底,他也绝不会将一件事完完整整地讲明白...”
赵衍大笑,“好吧,好吧~王妃说这是他的弱点,那便就是吧...”
“在老朽看来,齐麟的弱点在于情重,他不会辜负身边的每一人,任何一人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来到他身边。所以,他不会随意与人做朋友,不是朋友就不会有责任,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朋友。”
“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一些事上分心,更不会在一些事上犹豫。”
沈安若急促一语,“那齐麟的底线又是什么?”
赵衍先是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言出的问题,竟被沈安若反问,“老朽本以为言出一人弱点,乃是难事...不想,被王妃这么一问,老朽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看来,老朽又错了...错在不该与王妃谈论齐麟....王妃与齐麟早已超出表层感观,应是已到达了最亲密阶段,老朽自也成了一个外人。既是外人,也没资格再在王妃面前谈论齐麟了...”
“在老朽这儿...齐麟的底线是不容有欺,欺骗也是最不可有的。然,老朽想了想,就算王妃对齐麟有所隐瞒,齐麟大概也不会因此而弃王妃不顾...这说到底啊,终是有所差别...”
“不容有欺...”沈安若,若有所思,陷入回忆,“我爹曾说过,若想与齐麟相守,必要做到真诚无欺,交心透底...今日,太师也言出了‘不容有欺’四字,想来,太师与我爹都很清楚齐麟最不能忍受什么...只是...”
“只是,我反倒觉得‘真诚无欺’或许并不是齐麟的底线。至少于我而言,还不是。至于,齐麟的底线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赵衍微微一笑,“或许,齐麟在你面前压根就没底线呢...”
沈安若,当即反驳道:“这不可能。他在我面前不会毫无底线的...倘若,毫无底线,也就毫不在乎了...”
赵衍回味点头,“也是。既已成夫妻又怎会毫不在乎呢...倘若,真不在乎,昨日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痛斥老朽了...”
他突又感叹道:“今日与王妃这么一谈,倒也使老朽察觉到了纵横之术的破绽。这纵横之术的破绽,恰又是那兵法谋略的破绽...”
沈安若惊眸,“《战国策》与《齐孙子》既被尊为天下奇书,又怎会有破绽?”
赵衍长舒了一口气,“以长破其短,以短较其长。在人性面前,没有绝对的胜算,只有种种担忧,也免不了自危…他强任他强,强中自有衰,攻其衰,便可破其强。所打破的,也不过是现有的规则,规则都被打破了,也就毫无章法可循了,又怎能不自乱阵脚呢?”
“所谓纵横之术就是置换现有的规则,将纵向思维与横向思维结合成立体思维。纵向思维是辩证法的发展观,横向思维则是辩证法的联系观。正如,东流之水,它得势于东流,也习惯于东流。久而久之,凡朝向东方的事宜,皆可在掌控之中。假如,某因素出现后,致使河水不再东流,那原本所经营的一切也就有了变数,有了变数也就有了不安。”
“这问题就在于如何将某因素与东流之水联系上,使得东流之水被其影响。即便,没有影响,也必要使东流之水产生担忧,激发出自保的念头。”
沈安若,思索道:“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比如,购买一物件需要十万两,且随时都能买到,但,突然有一天,这物件没了价格,且还千金难求。那么,在急需这物件下,人们就会出现诸多心思和想法,在情绪作祟下又会产生诸多变数。从而,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会出现争抢的局势...”
赵衍长“嗯”道:“你这个比方虽不太准确,却也有些意味。确切地说,还不算完整。在急需一物件,人又买不到时,掌握物件的人就有了做局的本钱,既要做局就会出现新的规则,新规则也自会打破原本急需物件之人的所有布局与筹划,从而动摇立场,产生新的方向,且还有可能不择手段。”
“要说最恰当的比方,还要再说一说王妃的夫君齐麟。假设,大襄要出兵北戎,镇北军自然也会成为主力。北戎谋臣想要破局,只需晓以利害,使齐麟动摇不安即可。本心都动摇了,也必然不会再全力以赴了。”
“北戎谋臣会劝诫齐麟,齐麟北伐只会有两种结果,第一是战胜而归,功高震主;第二是战败而回,被兴师问罪。齐麟自也明白,战争是残酷的,根本没有所谓的必胜。既然,胜与败都会迎来不好的结果,那齐麟也会首先选择保存兵力,以求自保。”
“保存兵力是齐麟在自危时的下意识,即便北戎谋臣不点明,齐麟也能第一时间考虑到。因为,镇北军是齐麟的倚仗,而,打仗呢就会有伤亡,无论胜败,皆会大大削减镇北军的军力。何况,齐麟胜会惹出猜忌,败又会惹来罪罚,那最划算的做法也只能是不胜不败,与北戎大军僵持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僵持与两军持续对峙就会成为新规。在新规下,北戎不会灭亡,镇北军也不会减少兵力,齐麟呢不仅能自保,还能被朝廷继续委以重任,此乃双赢之局面,也打破了原本只有胜与败的结局。”
沈安若,缓慢道:“若真如此,圣上也不会强逼齐麟出兵,齐麟若有不测,北疆战线也会全面失守。圣上既要倚重齐麟,就绝不会生出加害之心,甚至,还会比之前更加恩宠齐麟。”
赵衍缓缓点头,“虽说,两军持续对峙能达到双赢的局面,但,这也只是狭隘视角,并非全局。我们不妨再假设下去,如果在大襄与北戎僵持不下之刻,西边的遏摩国又借机向大襄发难呢?除了西边的遏摩国外,南边又同时出现海寇了呢?”
沈安若逐渐皱眉,迟疑道:“若想平衡全局,大襄与北戎就只能停战,甚至会结成盟友关系。如此一来,才能抽出部分镇北军去往西边或南边增援...”
赵衍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冷意。
他缓缓说道:“若是北戎不愿意和谈,反而借此机会大肆勒索,贪得无厌地提出种种无理要求呢?在大襄腹背受敌之刻,北戎又岂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时机呢?”
沈安若眉头更紧,吞吞吐吐道:“那就...就派人去遏摩国讲和,搞清楚他们为何而出兵...”
赵衍,摇头道:“可,遏摩国明知道我们与北戎正在开战,又怎会轻易讲和呢?遏摩国不但不会接受和谈,还极有可能暗通北戎,联合夹击,一举铲灭我大襄...”
沈安若猛地双手抱头晃动,脸上露出无比痛苦和绝望的神情,“我想不通...真的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了...这好似就是一场死局...当,北戎与遏摩国都向大襄发难的那一刻,大襄就成了一块偌大的蛋糕,这蛋糕不但很甜,还很美味,谁不想咬上一口呢...”
赵衍轻抬茶壶,慢慢倒上一盏香茶,举茶盏至鼻下闭眼嗅着,“香茶最诱人的地方就在于清香之气...可,人真正饮茶时,又最容易忽略掉这清香之气...常会直接饮之,道出感受...这也难怪,只用鼻子去嗅,又喝不到嘴里,自然多有不愿。殊不知,单凭这清香之气,便已能判断出茶汤的好坏咯。”
“遏摩国就相当于煮茶的水,北戎呢就相当于被水煮的茶粉,两者在一起后只会越来越有滋味,也会愈发让人回味。好的茶汤也自离不开水和茶粉,一旦混在一起煎煮,也就再也分不开了。但,如果南边的海寇是可以随意飘散的清香之气呢?”
沈安若猛然一怔,又当即摇头道:“这不可能,海寇只是小众势力,根本掀不起太大风浪。就算海寇攻占了一城一镇,也是守不住的,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掠夺...”
赵衍缓饮茶水,淡淡道:“海寇来自大海深处,在那大海深处谁又能知晓到底有多少海寇呢?”
沈安若沉默,在听。
赵衍,又道:“王妃方才也说了,海寇是守不住一城一镇的。换句话来说,海寇只为掠夺财富,侵占不了我大襄一寸国土。假如,我大襄主动送给海寇财富呢?”
沈安若,赫然觉醒道:“既为财富而来,就会有价格。只要有价格,那也就不足为患了。我们可以满足海寇心中的价格,且还能出更高的价格使海寇成为我们的助力...”
赵衍微微点头,“如此一来,我大襄不妨让出一条道,让海寇转向去掠夺遏摩国。海寇以掠夺为主,自也不会坚守城池,多会不断流窜,从而对遏摩国各郡造成恐慌。一旦各郡中的百姓恐慌自危,遏摩国也必会选择先安内,也就没心思再攻打我大襄了。”
“届时,我大襄暗调兵力,袭向北戎,北戎想要自保就只能称臣献贡。如此,危机可解也。”
“不过...”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沈安若,“老朽之前,曾感叹察觉到了纵横之术的破绽,此破绽也正是王妃你啊...”
沈安若一脸惊愕道:“本妃?本妃怎会成为破绽呢?”
赵衍,沉声道:“在这个世上,一直都有超越身死的存在,其存在也是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人或事。倘若,北戎一开始就挟持了你,以你的生命逼迫齐麟就范呢?”
沈安若支支吾吾着,“这...这...”
赵衍,说道:“齐麟是不容许任何侵犯和威胁的,只要北戎敢挟持王妃你,那北戎也只有一种结果,那便是灭国。齐麟不会管什么西边的遏摩国,亦不会理会南边的海寇,更不会考虑镇北军的损伤...因为,齐麟就没打算活命,能将王妃你救出自然极好;即便救不出,也会让整个北戎陪葬!”
“因此,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绝不能触碰他人的底线。因为,当一个人的底线被突破时,他将无法再保持冷静,更不会理智地思考和权衡怎样才能自保了……取而代之的,只会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复仇风暴!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头破血流,也定会死死咬住那个侵犯他底线的人,让对方尝到苦果,付出沉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