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霞府,太平县,整个县城已经人去楼空。
先是地震震垮了房屋,百姓重建房屋之时,滔天洪水又汹涌而来……
不到半天时间就将太平县淹没。
县城十几万人逃的逃、死的死,连县令大人都死在了这场洪水里。
洪水过后,到处都是漂浮着的尸体,散发着冲天的恶臭。
太平县已然变成一片死域。
活着的人,运气好一点的,逃到没有洪水的乡镇,投奔亲戚。运气不好的只能躲在山里,没有食物,没有去处,恍若野人。
而康勇,他不属于上面两种人……他像游魂那样,游走在死域一般的太平县。
康勇出生在太平县一个殷实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县衙的捕快,母亲是城里有名的裁缝。
他曾想着子承父业。谁曾想,在一次走亲戚途中遭遇劫匪,他赤手空拳,英勇反抗……虽然打死了两名劫匪,他的右脚却被砍伤,绝了做捕快的路。
但他并不灰心,因为家里薄有资产,索性开了一家裁衣店,自己跟着母亲学习裁缝手艺……倒也是混得不错。
踏实积极的性子让他娶到自己的青梅竹马,一年之后又有了女儿。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很美满,可是总有意外……他父亲在一次剿匪中身亡。
他恨死了山里面那些强盗土匪。
数年时间,康勇从丧父的悲痛中缓过来。他的女儿也长大了,十分可爱乖巧。他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可上天是无情的,这次的天灾……先是地震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后面的洪水更让他痛不欲生!他的妻子和女儿溺亡于洪水之中,已经肿胀得看不出人形了……
偶尔会有零星的幸存者走过水边,看到那个跛脚汉子痴痴傻傻地蹲在水里,一会笑一会哭,面前是一大一小两具肿胀得吓人的尸体。
路人赶忙跑开,暗暗晦气。他们是想趁洪水暂歇,来捞些金银财宝或能吃的东西。
跛脚汉子就是康勇,他原本是个憨厚热情、积极向上的人,此刻也经受不住打击,神思不属。
费力把妻女拖上岸边,花了半天时间才挖出一个坑洞,为防止妻女的尸体被野狗分尸,甚至被饿极的……他不敢往下想。
埋上旧土,盖上新草掩埋起来,独自一个人朝着深水走去……他想就此结束自己悲惨的一生。
过了许久他发现自己沉不下去,水性太好。
他又跑上岸边,用藤条绑了几块大石头在自己身上,往水里一跳……渐渐地沉入水底,他甚至看到水底是他所熟知的街道。
康勇只是大多灾民的缩影,无数的家破人亡在渝州灾区上演着。
水面的阳光逐渐暗淡,康勇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女儿在朝他微笑挥手……
“阿罗无量,圣祖荣光。缘主已死,吾为圣使,赋你新生……”缥缈宏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康勇脑里响彻。
……
无极殿此刻静得出奇。
杨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殿中能够冷静如常的大臣同样没有几位……因为他们正面临着太后的暴怒,冷汗浸湿他们的官服。
昨日才收到渝州洪水的急报,今天又发生更让太后生气的事!
“谁能跟哀家解释一下……这份《告天下苍生直译星象解文》是谁贴在内、外城二十座城门旁的!是谁允许的!又是谁写的!!”
“抓——全都给我去抓!祭星台一个也别放过!钦天卫都是好样的,很好!当天值守的城门校尉和左右中侯……全都先杖六十再看押待审!”
“易行……你是真行!能将这份告文,贴在千里之外的渝州、南州……再跑到万里之外的北州、东州、西州!看来整个儿天下……都是你易家的了!”
……
易行此刻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衣衫,他额头淌血,就快给无极殿砸出一个大坑。
他知道这次大发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以求宽恕。
“是……是杜鸿思,十多天前他……他曾在摘……摘……星楼观测天象,发现紫薇星异动。当时微臣以为此乃小事,而且皇上才登基,不能妄图揣测,以动民心……”
易行太过慌张,导致说话都磕磕巴巴。
杨慎皱起眉头,他知道今天的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杜鸿思根本没有那么大能量做成这件事,上京就算了,其他州……那么他背后是谁呢?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拿起那份《告天下苍生直译星象解文》,解文精妙,十分专业:
“臣于甲辰年二月十四日亥时,登摘星楼,观穹宇星象。紫薇坐中,红芒大盛,偏右三度,芳华内敛。
吾常闻皇祖元年,紫薇星芒大盛,是为天下一统。
奔朝末年,紫薇异象,左右移晃,奔卒则周起……
天授中期,明帝杀忠帝代之,紫薇星移二度。后忠帝之子巳帝逐明帝而统天授,紫微星回正,天授中兴……
纵观古今,此象直解:我荣国当德不正,当位有失,则渝州大震,不改继而大水。若无修正之意,我荣国当灾无尽,害无穷……”
杨慎渐渐攥紧了手里的告文,洋洋洒洒千言,无非说的是他这个皇帝德不配位!上天震怒,降下责罚!再不采取措施,灾难将无穷无尽!
呵呵,至于措施,除了换掉他这个倒霉皇帝还有什么办法?不过委婉一点儿叫做“禅让”。
“陛下,微臣以为先将所有相关人员控制起来。相对这些祸国妖言,眼下最要紧的是渝州灾情,应急令周定国打开战时仓库,从其余几州之地调粮、调兵支援渝州。”
说话的是连青山,这样重要的事情……作为阁首他必须到场。
连青山话音刚落。
突然一人从队列中走出,神情悲壮。朗声道:“陛下!微臣以为,当今舆论鼎沸,百姓不满。除渝州外,全国各地亦小灾不断。此告文一出,引民怨于圣上,实乃谋大逆之举。可局面如此……微臣建议圣上拟一道‘罪己诏’,以平民怨,安抚人心……”
杨慎又气又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自己啥也没做……却要向天下人检讨自己的罪行?!
“颜玉欢你放肆!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圣上!”宋影怒气冲冲,他敏锐感觉到这是个阴谋。
一旁林边州饱含深意地看来袁白衣一眼。
颜玉欢是礼部侍郎,也就是袁白衣的副手。他还有个身份,阁辅颜明的儿子……
颜玉欢伫立殿中,文质彬彬,玉树临风。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仿佛在为天下苍生请命一般。
杨慎看向太后,太后那里没了声响。
正在杨慎左右为难之际,户部尚书冯良跨步走出,在颜玉欢旁边跪下,对着龙椅深深一拜。
接着是监天院副院长王淮、工部尚书、侍郎、吏部尚书……转眼间,殿中已有大半官员跪在地上,什么目的不言自明。
见此情景,杨慎微眯双眼。他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真的为民请命,又有多少是心怀鬼胎。
“啪!”
八十多岁的颜明拄着拐杖走上前,一巴掌重重打在颜玉欢脸上。
眼睛瞪得像铜铃,白胡子一颤一颤,气急道:“你个逆子……贼臣!”
转而跪下:“是微臣管教无方,恳请陛下将他轰出殿去!”
这位老臣气得连连咳嗽,旁边几位阁辅见此上前拉住颜明,赶忙劝慰。
颜玉欢一言不发,神情如常,眼神坚毅。
“颜阁辅不必如此。朝中无父子,颜侍郎所言不无道理……”太后似乎缓过劲来,平静地说。
只有杨慎看到,太后的玉帘支架上……忽然出现的密密麻麻裂纹,才知道平静只是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