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千骑还在荒野中蹲着。
将领抬头看着前方,“注意听着动静,号角声起咱们就出击,别耽误了立功!”
身边的副将笑道:“林使君人还是不错。”
将领说道:“能做到名将的,就没差的。至于人品,说实话,他被排挤到潭州,可见是不肯同流合污。可惜了。”
“是啊!若非他是林雅的侄儿,想来陛下也会重用。”
“此战重要的是奇兵,他肯让咱们做奇兵,出乎了老夫的预料。此人,格局不小啊!真是可惜了。”
“那要不,回头为他说说好话?”
“为他说好话会得罪人,何苦?功劳到手,嘴里念叨几句就够了。难道你还真想为他唱赞歌?回头陛下那边雷霆一至,你可愿意硬扛?”
将领唏嘘着,突然侧耳,“好像……动静小了?”
副将点头,“是小了,可怎地还不来信号?”
“难道是对峙?”将领脑海中多半念头闪过。
“还是等吧?”
将领点头,“功劳难得,继续等!”
副将说道:“若是能击败杨狗……”
就在他们的后方远处,老贼举起长刀。
“出击!”
轰隆的马蹄声惊破了将领的美梦,他回头一看,瞬息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个套,林骏这个畜生,他卖了咱们!”
……
“多谢林使君送来的功劳!”
北疆军一路追赶,不过,此刻他们主要不是追杀,而是,喊话。
“林使君,多谢了!”
“那五千骑的功劳,国公笑纳了。”
逃窜中的内侍冷笑着,“原来如此。”
林雅的使者咬牙切齿的道:“果然如几位小郎君所说,此子狼子野心,当诛!”
林雅能与赫连峰相持多年而不倒,自然手段非凡。
这等人说一句英雄也不为过。
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说的是英雄控制不住自己的荷尔蒙。
英雄难过儿孙关。
林雅毕竟上岁数了,看着儿孙们,总有心软的时候。
这不,此次他就被儿子说动了,去争夺那两个大部族。
一个大部族就能拉出五千骑兵,两个大部族……
这是一块肥肉。
皇帝自然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当收归朝中。
所谓朝中,就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皇帝想进补了。
林雅想争取,就得给个好理由。
正大光明的理由。
这个自然难不倒他,开口就来。
——南疆直面北疆军,缺兵少将,可取了那两个大部族补充。
这个理由正当吧!
无人能指责。
有人说这是空口白牙,并举例……上次林骏领潭州军救援内州,结果内州丢了,他倒是全身而退,顺手把泰州给弄到手中。
这特么是救援?
这是趁火打劫!
皇帝的人开口就喷,喷的林雅无言以对。
他能如何反驳?
泰州刺史相邀,林骏这才勉为其难入驻。
得了吧!
这等谎言忽悠别人还行,在朝堂上说出来,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
所以,要想把那两个大部族弄到手,唯有让林骏这边来个逆袭。
杨玄不是开春就说要北进吗?
这就是机会啊!
若是杨玄攻打泰州,那就无需多言,这便是林氏为国为民的证据。
若是杨玄攻打别的地方,泰州出兵救援便是证据。
林雅开口,皇帝自然‘倍感欣慰’,于是派了个内侍来监督。林雅一看,行,老夫也派个使者去督促,顺带,陛下是不是也给些人马?
皇帝没二话,令内侍带着自己的旨意,到了南疆后,从当地抽调了五千骑来增援。
看,朕够意思吧?
剩下的,就看林氏的了!
林骏当时答应的有些勉强,这符合两边的猜测。
他麾下就那点人马,为了别人的利益去火并,不值。
虽说答应的勉强,可一旦出手就毫不犹豫,这同样附和众人对名将的判断。
果然是林使君啊!
并且林雅还把那五千骑安排为奇兵,也就把本次厮杀的最大功劳拱手相送。
林使君,好人呐……那一刻,三方人都想为林使君唱赞歌。
顺带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烧的慌。
内侍更是心中得意,心想陛下用两个部族就消耗了林氏,顺带还制造了隔阂,果然是明君呐!
皇帝继位,按理宫中所有人都会选择效忠他。
从此一损俱损,一荣俱损。
可赫连春实在是……皇帝痴肥,看着就是短命模样。这个倒是可以克服。可他不是先帝的血脉,以至于威望不高,连宫中人都觉得这位皇帝上位的有些勉强。
若是没有林雅也还好,皇帝能慢慢收拢权力,真正的君临天下。
林雅在,后来还多了个大长公主,皇帝顿时如风中之烛,竟然有些要熄火的意思。
宫中人心由此有些散乱,皇后下狠手整治了一番,加之皇帝连续出手,从林雅那里收拢了两个要职,这才挽回了局面。
此次也是皇帝的一个局,一是消耗林氏力量,其次是在林氏内部制造隔阂。
如今看来,第二个目标应该是成了,但第一个目标却落空了。
林骏就像是一条最冷静的毒蛇,在叔父和皇帝的双重逼迫之下,一番操作,竟然全身而退。
事儿到此为止,那么林骏的表现堪称是无可挑剔。
可架不住杨国公缺德啊!
“林使君,多谢了。”
那些喊话,成功的把林骏的布置给抖落了出来。
内侍咬牙切齿,林雅的使者怒不可遏……
北疆军停止了追击。
齐齐挥手。
“林使君,慢走啊!”
艹!
沈长河都忍不住想骂人。
“使君,宁兴那边,怕是会有麻烦!”
林骏默然。
沈长河叹道:“若来的是别人,秉承公心,兴许还能为使君解释。
杨玄令三万北疆精锐在阻截使君,实力相当。可宁兴却逼着使君出击……所谓将在外,不受君令。
翻翻史书,多少名将便是因为君王的指手画脚以至于惨败。可那人老夫记得,乃是二郎君的人。老夫敢断言,回去后,他定然会添油加醋……至于那个内侍更不必说。”
追兵回去了,内侍带着人脱离大队,说道:“咱这便回去复命,林使君可有交代吗?”
林骏漠然,“两军对垒,局势瞬息万变。具体该如何做,当由将领统筹。隔着老远,宁兴觉着自己能有千里眼,能看到战局?”
他指着那些将士,“这些将士皆是我大辽勇士,为了大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每一战林某皆战战兢兢,唯恐自己思虑不周,导致勇士们白白死伤。可宁兴一句话,便要令他们去送死。林某问一句,凭何?”
沈长河想到了几个破局的手段,但副作用太大。
此刻听到林骏一番话,他不禁低下头,眼角带着笑意。
使君,了得!
那些将士眸子中多了怒色。
林雅和皇帝不共戴天,可此次竟然联手派出了使者。
不用想,定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情绪,就这么被林骏左右了。
“林某前日与杨玄大战一场,不分胜败。本想在外围游弋,牵制杨玄大军,给泰州缓和之机,等四方援军一到,便是逆袭的机会。可宁兴却逼迫我军出击……”
林骏深吸一口气,“杨玄此战少了数千麾下,在何处?就在两翼,这是他最擅长的伏击战法。
若是以往,我定然要率军游弋,从侧面给他一击。可今日,在两拨使者逼迫之下,我只能领军强攻。
一朝强攻不下,为了提防杨玄伏兵出击,只能退却。这一退,将无战心,军无士气,我只能撤军回泰州。是非功过,我一力承担!”
他冲着内侍拱手,再冲着林雅的使者拱手,“一路顺风!”
大军远去。
内侍冲着林雅的使者冷笑,“贱狗奴,一路小心!”
林雅的使者骂道:“没卵蛋的货色,半路小心劫匪!”
两拨人分道扬镳。
双方一前一后,急速通过这片原野。
直至下午。
双方的宿营地也隔着一里多。
“回去该如何说?”
林雅的使者召集人商议。
“林骏狼子野心。”
四个字,足矣!
使者摇头,“相公看重他,若是说的太过,弄不好相公会反感。要不……就说他对相公不满,对,就说不满,但如何不满,咱们且不说。”
“妙啊!相公慢慢琢磨,越琢磨就越觉着不满。”
使者笑道:“那便如此。”
“可惜了此人!”
一个年长的随从叹道:“大辽难得的名将,却要葬送在倾轧中。”
使者冷笑道:“大辽别的缺,就是不缺人。”
那一边,内侍在笑。
“林氏内部生出了乱子,妙啊!”
“回去如何说?”有人问道。
内侍说道:“对陛下自然是实打实的说,对外,就说林雅跋扈,且野心勃勃。”
说着,内侍起身看着原野,叹道:“咱当年也曾想过从军,可惜了。不过,如今看着这莽莽大地,咱就想,凭何内侍就不能领军呢?”
众人一阵吹捧,把他吹嘘成了大辽下一个名将。
就在右侧,林骏策马看着那两个营地。
沈长河策马过来,轻声道:“斥候来报,杨玄领军原地扎营,并不断派出斥候尾随我军……驱之不去。我军有斥候贸然出击,再没回来。”
“军心,有些乱了。”林骏开口。
“是,以往这等不听令之事罕有……使君,老夫一直想问,那一战,分明是不分胜败,使君为何说是败了?”
“相公为何重用我?有人说是能力,有人说是相公宽容。能力,我自然不缺。可相公麾下有能力的多了去,为何单单重用我一人?须知,我从军第一战就败了,惨败,丢盔弃甲,仅以身免。”
“毕竟是亲戚。”沈长河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可笑。
“他连亲戚都杀!”林骏说道:“从我小时记事起,就记着家中人对我极好。我三岁开始读书,吃穿都是最好的。外人不知晓,我身边有五个侍女,而兄弟们却只有两个。父母对我没话说,要什么有什么……”
沈长河愕然。
这有什么?
父母偏爱一个孩子很正常啊!
“大了些后,家中为我延请了名师,读书,学武,学习兵法,甚至在家中还有我的演武场,老沈,是我一人的演武场!”
沈长河:“……”
“到了十岁,我就能去军营中看操练,而我的兄弟们只能去看蹴鞠,或是摔跤。”
“到了十三岁,我的身边多了个妇人,妇人极为妩媚,一个夜里,教导了我何为男人,过程堪称是温柔如水……”
这是富贵人家的手段!
“可我的兄弟们,在十一二岁时,就已经在身边的侍女身上丢了元阳。”
“使君的侍女……”
“没人敢勾引我,我若是太靠近,她们会退却,说若是太亲近会被责罚。而且……”
林骏冷冷的道:“我的侍女,特别是领头的那个侍女,有一次我见她与我的父母说话,竟然颇为从容,不类主仆。”
一种猜测让沈长河脊背发寒,随即狂喜。
“十五岁时,我便进了军中,父亲给了我三个人,那三人,其中一人乃谋士,两人修为高深莫测。我第一次出征惨败,便是靠着那两人把我带了出来,否则,第一次,便是最后一次。”
沈长河对自己的猜测越发的笃定了。
“十七岁时,我在军中遇到了麻烦,上官嫉贤妒能,想收拾我。
老沈,无论是军中还是官场,想靠着自己一人就能青云直上的,那是疯子,也是傻子。
我都准备好了被收拾,可第二日,上官却不见了,说是告病,可从此我就再没见过此人。”
沈长河想到了宁兴里的主角。
背后有个强大的家族。
“伱可是想到了扮猪吃虎?”
沈长河点头。
“其实,在十一岁时,我就知晓,我是他的儿子!”
沈长河叹息,“这是避祸之举。”
林雅和皇帝作对,一旦失败,皇帝必然会杀光他全家。
把自己的一个孩子悄然丢给堂弟养,就算是一家子死光了,好歹还有香火,以后还能吃到猪头肉。
当初皇叔不就是用了这等手段,把自己的妻儿丢在幕僚家中养着。
“他老了,开始猜忌我。”林骏微笑道。
沈长河说道:“此事若是说出来,使君此后会成为众矢之的,相公身边的那些人会把使君视为异类和对手,而皇帝会把使君当做是大敌,欲除之而后快。”
“我该示弱,故而那一战我便说自己败了。一个败给杨玄的所谓大辽名将,威胁有,但也有限。”
“我那番话义愤填膺,近乎于莽撞,那位父亲才会放下些猜忌心。
其实,我一直在想,他便是个天下人眼中的叛逆,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帝王,担心我这个出色的儿子入东宫,和他争夺权力?”
使君太出色,引得相公猜忌,这么一看,其实与帝王、太子之间的关系并无不同……沈长河笑了笑。
林骏说道:“其实,我被弄去潭州,他也出了力。所以,就当他是皇帝吧,而我,便是太子。老沈,你说说,太子和皇帝争权夺利,正常吧?”
沈长河点头。
“今日,也算是我彻底转变的一日,值得庆贺。既然要庆贺,少不得见见血。不如此,如何能彰显热血?无热血,如何能在这个虎狼之世中存活,登顶?!”
他举起手。
沈长河悄然后退。
夕阳下,一人举着手。
身后,乌压压一片骑兵。
那只手挥下。
主人微笑道:
“父亲,还请记得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