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已过,众人皆要移步到正阳殿用膳,此非什么特别的宴席,所以除了皇帝朝臣与诸国远客,其他宫外的可以自便。
恭送走了皇帝御驾,詹玄羽毫不犹豫便带林傲梅出宫了。毕竟宫中膳食,再如何便饭,也至少得大鱼大肉,不会清淡。林傲梅初愈,在宫中定是吃不好的。
出了宫门,林傲梅道:“我想回相府一趟。想祖母了。”
“行,那走吧!带你回去。”詹玄羽知道孟氏在林傲梅心上的地位。
“你同我一道回吗?”林傲梅抬眸问道。
寻时没多注意,这会二人同立宫门,周遭空旷无物,詹玄羽比较着林傲梅同自己的身高差距,微讶道:“好像长高了。”
“是吗?”林傲梅不在意的道。前世她的身高亦有五尺还多,算不得矮。
这么一打岔,倒也没纠结回相府妥不妥的问题,二人上了马车便往相府去。
林傲梅也未让人特地传信回去,自家祖母,犯不着如此。
孟氏亦是此想法,只是在看到詹玄羽陪同回来时吓了一跳,忙起身相迎:“有劳世子特地送梅儿回来,这丫头也不提前道一声……”
若是在常青院倒也没什么,不过此时孟氏却是在重楼亭。
她最近正好闲得无聊,林箭澜让人在亭中搭了个台子,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过来唱折子戏,眼下孟氏正听得入迷。
林傲梅也不知,听闻孟氏在重楼亭,便赶过来了。
“本就是晚辈要来给老夫人请安,怎敢叨扰老夫人雅兴!您听您的,晚辈陪着就是。”詹玄羽姿态放得低,言语也恭谦,全然不见寻时的散漫慵懒。
“世子言重了!你们从宫中过来,尚未用膳吧?你们年轻人大概也不兴这折子戏,还是移步别处用膳吧!”孟氏上次见詹玄羽,还是在自己的寿宴上。
犹记当时这世子面对满席宾客都目下无尘的,举止也散漫姿肆,而今私下见到,竟是文质彬彬,不矜不伐。
“祖母可是嫌梅儿扰了您听戏的雅兴,早知梅儿可就不巴巴赶来了!”林傲梅上前挽着孟氏的臂弯,亲昵娇嗔道。
“你这丫头,倒是长高了?”孟氏些许日子不见林傲梅,更是觉着明显。
“晚辈适才才说云木长高了,眼下老夫人也如此说,看来晚辈没有眼拙!”詹玄羽在孟氏的示意下坐在了桌席另一侧,听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到底没听懂。
不过林傲梅问道:“现在吩咐备膳也需要时间,左右也无事,便陪祖母听听戏吧!等饭食好了再去桂园那边用,可好?”
詹玄羽哪里会说不好,孟氏见詹玄羽没意见,便也应了,吩咐丫鬟去大厨房备膳,这才继续在重楼亭听戏。
林傲梅还好,意在陪孟氏。詹玄羽面上听得一本正经又严肃欣赏,实际眼神放空,脑袋发懵。
这唱的什么?咿咿呀呀的。
林傲梅瞥到他的样子,止不住偷偷忍着笑。孟氏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她自然不会真的认为,羽世子这天之骄子是突然转性,所以变得对她这老婆子恭敬有加。
爱屋及乌罢了!
是了,爱屋及乌!
具体的孟氏尚不清楚,但单这下意识迁就梅儿的举动,便可见羽世子私底下对梅儿,怕是更加宠溺纵容。
至于这心思纯不纯粹,是否只因为兄妹之情,以孟氏阅人无数的直觉,只觉得——难说。
一出折子戏唱完,大厨房那边也忙活得差不多了。孟氏却是听乏了,林傲梅要送孟氏回去小憩,便吩咐把膳食送到常青院那边的食厅去用。
林傲梅伺候完孟氏睡下,都觉着有些饿了,更别说詹玄羽了。
二人食不言的用着膳,方吃没几口,外头便环翠叮当,人未见,声先至:“二姐姐二姐姐!你回来啦!芫儿绣了好久的帕子,拿来给姐姐过目……”
林慕芫刻意躲开屋外的丫鬟婆子,趁人不备便笑容灿烂的小跑进来,娇俏活泼,言语娇憨,似乎才察觉到屋里的詹玄羽,故作惊吓的行礼:“这……世子恕罪,二姐姐恕罪!芫儿失礼冒犯了!”
诚惶诚恐的模样说着二姐姐,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却水波粼粼的望着詹玄羽,当真是让人不忍苛责。
若是其它人,便是真被冒犯了,上门是客,怎样都会回两句不在意的场面话,这事便过了。但詹玄羽显然没有为客的觉悟,又捧起汤盅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确实,有被冒犯到。”
林慕芫顿时一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傲梅巡了林慕芫一眼,只见她穿着嫩粉色的褶裙,外罩同色纱衣,腰间打着繁复的锦簇蝴蝶腰带,梳着娇俏的双鬟,珠钗亦是精致,妆容浅淡,搭配得宜,明显是好生打扮过的。
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林傲梅到底没好意思当着詹玄羽的面直说,只道:“回去闭门思过吧,慕芫斋的教习嬷嬷罚一个月月俸。你小小年纪,还是别有什么不该的心思为好。芙蓉苑那边的教训,要谨记。”
“二姐姐怎可一言不问便冤枉芫儿?芫儿对二姐姐倾慕仰赖,二姐姐纵使不喜芫儿,也不能拿那等不知羞耻的同芫儿相提并论,委实诛心了……”说到最后,竟是呜呜咽咽的委屈哭了起来。
这所谓不知羞耻的,自然是指林芙蓉。
她就是要让羽世子看到,二姐姐仗着身份,对自己这个幼妹是怎样的苛刻薄情,言辞羞辱!
若是其它人在,林傲梅不免要好生应对一番,以免留下话柄让人诟病。但她实在烦透了在詹玄羽面前还要做戏,琼鼻一蹙,银箸磕在了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滚出去!”
林慕芫身子一颤,不敢相信林傲梅在詹玄羽面前就敢直接这般作态,即便在祖母和爹爹面前,二姐姐都会顾及着几分,更别提外人在场。所以她才敢拼着被责罚也要来露脸,只要能入了羽世子的眼,什么责罚划不来?
可眼下,二姐态度强硬直接,羽世子更是直说确实冒犯,二人都不按常理出牌,搞得她完全下不来台了。
银箸磕到桌上,一支滚着掉下了桌面,詹玄羽伸手接住,见林傲梅染了怒容,便笑哄她道:“出息!拿筷子置什么气?不若唤人拖出去赏顿板子便罢。”
夹了些萝卜丝到林傲梅碗里,凛眸一掀斜睨着林慕芫:“还不滚,是要一起吃饭吗?”
若是在璃王府,詹玄羽二话不说便让影卫把人扔出去了。好在这是相府,詹玄羽不便反客为主,到底收敛些。
林慕芫手忙脚乱的退了出去,绣帕掉落在地都不敢去捡,准备套近乎的那套说辞更是没开到头就胎死腹中。
林傲梅有段时日收不到黎郁之的消息了,心中本就暗暗惦记挂念着。林慕芫又在此时跑到她跟前来生幺蛾子,前世林慕芫对黎郁之那一剑穿心的回忆登时如潮水般再次涌入林傲梅脑海,岂非导火线一般?
直到看不见林慕芫的身影,林傲梅缓了缓呼吸,这才暂平了思绪。
詹玄羽看她发脾气,甚觉好笑。这丫头素日里比谁都沉得住气,怎的这会突然炸毛了?莫不是这庶妹花枝招展的来自己面前弄姿作态,她醋了?
越想越发顺理成章,无懈可击!
詹玄羽乐了,连饭都不觉多吃了两碗!
比武大会的后半场在申时,二人用完膳还悠哉的下了盘棋,这才去了校场。
刚入宫门,便遇一久候的公公垂首迎来,朝詹玄羽和林傲梅见礼后,便端正了身子,目不斜视道:“传皇后娘娘懿旨,请云木郡主至凤藻宫见驾!”
詹玄羽长眉一凝,林傲梅亦是不明所以,却也只能跪地谢恩。
这公公确实是皇后身边的小太监,詹玄羽有一丝印象。众目睽睽下把林傲梅请去凤藻宫,想必皇后不敢动什么手脚。
后宫女眷之地,但凡男眷,非诏不得踏入半步。即便詹玄羽素来姿肆,也从未在此男女大防的地方逾矩过。
“我去校场等你。让无渔随你同去。”詹玄羽同林傲梅想法一致,不觉得皇后会明目张胆的做什么。笋香碧泉机灵,再加上个会武的无渔,应是无碍的。
一旁的公公并无异议,朝詹玄羽行了一礼,才躬身朝林傲梅道:“郡主,奴才为您引路!”
“有劳公公!”林傲梅若有似无的眸光落于詹玄羽身上一瞬,随即转开,朝凤藻宫而去。
“无霄,递个消息进去,好生注意着动静。”詹玄羽仍是不怎么放心。
林傲梅一路走着,默默细数自己和皇后之前间接性的交集。
田氏和杜家不合只会牵扯到林芙蓉这个嫡亲外孙女,皇后未必会对自己有成见。但是,林芙蓉和詹玄耀的丑事,皇后再大度明理,也不可能完全不迁怒她这个林芙蓉的嫡妹。
再加上詹玄耀先前曾求娶过她,过后她便被册封了郡主,无疑也是皇帝驳了田氏和詹玄耀的面子。
皇后自然不敢明着怨怼皇帝,那就只能怨怼上她了。
细数桩桩,每一件都是让皇后对她没什么好印象的事。
凤藻宫的宫门华丽辉煌,门上红漆锃亮,肃穆端正。
入了第一道宫门,林傲梅更加谨慎,在皇后寝宫外便依礼参拜:“臣女拜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候了稍许,才听到有人跑进去通报的声音。
林傲梅循规蹈矩,目不斜视,直到听得一宫女传皇后叫起的声音,方才缓缓起身。
“郡主稍等!”只说稍等,也不说等到几时。林傲梅只能在栏下候立着。
好在林傲梅有先见之明,适才先站在了有木檐遮挡的地方,好歹阴凉些。
前世她为二皇子妃,每逢来请安,皇后的架子端得更大。无缘无故在这烈日炎炎下候上个把时辰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好在今非昔比,皇后也并不逾矩落人口舌,不过一盏茶左右,便传了林傲梅入内。
皇后端坐在偏殿,雍容华贵,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威仪之中倒也委实观之可亲。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云木郡主当真好风采!怪道皇上和璃王上心!不必拘礼,起来吧!来人,赐座!”
林傲梅眸光澄澈,礼数周到的谢恩落座。
她没有过多的诚惶诚恐,只是坦然的做了该做的,你说不出她有多做小伏低,却也指摘不出她哪里不恭敬。似乎理应如此,不会让人心生不悦。
“本宫想目睹云木许久了,今儿心血来潮,云木不会觉得本宫突兀吧?”皇后笑容可掬,似乎真要同林傲梅家长里短。
“皇后娘娘言重,臣女不敢!”林傲梅眉眼低垂道。
皇后又随口关怀了几句孟氏的身子,随后还命人取了一套青花描金山水茶具道:“素闻孟老夫人是爱茶之人,可巧,本宫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套青花描金山水的茶具,设计简化新颖,偏颜色过于老成持重,同本宫这凤藻宫的装潢倒显得格格不入,着实可惜。如今想来,赠于孟老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林傲梅除了谢恩,自然没有其他选择,至于茶具不茶具的,用精致的紫檀柳木盒装得严实,倒是什么也看不见。
见林傲梅依旧恭敬疏离,心思难辨,皇后不由更加提起了心神。
寻常少女得了传召,忽见国母威仪,要么战战兢兢,拘束扭捏,要么投机取巧,阿谀奉承,如林傲梅这般游刃自如的,不说没有,但着实少见。
虽如此想,皇后面上却是半分想法都不显,笑道:“璃王膝下无女,虽说玄羽也是个孝顺孩子,但儿子终究不如女儿贴心。皇上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就连本宫看着云木你,也觉得一见如故。”
“……”林傲梅还真不适应,昔日在自己面前总用鼻孔看她的皇后,突然便同她一见如故了起来。
也是,前世虽说是个皇妃,二皇子詹玄启却是母族无势,非嫡非长,平庸无奇,又无浓厚圣眷,皇后自然端着。
如今她一介外臣女,得皇上亲封了郡主,又多了璃王这个义父,皇后理所当然的应该换一种态度对待。
只她一时无所适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