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怔的对着躺在地上的榛果干涩地眨巴了几下眼,只是去扶身侧被彩色叶片盘绕的石墙。
此时,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象鼻虫从饱满的榛果中冒冒失失的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来,它警惕地向外看了又看,确认安全后才从蛀洞中麻利地爬了出来,四仰八叉的伏在果子上向漓江宣誓主权。
都说昆灵山的一花一木、一虫一物都是开了灵智的,漓江初闻此言的时候,满是惊愕。试想,若是万事万物都开了灵智,这个世界得多么的喧嚣繁琐?好在冥界除了亡魂鬼魄,别无它物,自然也不会受蜂围蝶阵、蛇虫鼠疫、蟑螂蚊子之类灵物的滋扰;较之其余五界,虽在物种的多样性上,显得寡淡无味了些,但若论宜室宜居,还是非常的安全遂意的。
不过今次,漓江在遇见了这个小小象鼻虫后,想法发生了改变。——或许,万事万物皆有灵智而生命之间相互敬畏,也未尝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至少,它能使情感的奇妙碰撞变得更加多元吧!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那个肉嘟嘟的刻板小童又屁颠屁颠的来寻漓江了。由于它跑的过急,到漓江跟前时一个没刹住,竟摇摇晃晃的磕绊的几个步伐,“扑通”一下一屁股坐在了那颗住了小象鼻虫的小榛果上面。
他哎呦了一声,略显寒碜的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道:“夫子,古已水神有请。”
漓江捂嘴轻咳了几声,又一脸担忧的蹲下身子,仔细探看了一番躲在蛀洞里头的小象鼻虫是否安好后,喑哑着嗓音无奈道,“你先下去吧。”
小童呆呆点头,又捏着小拳头“咚咚咚”的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四下终于寂静无人了,漓江这才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上头是新咳出的鲜红血迹。
为了剿灭恶蛟穴的食髓兽,她以青铜香炉相抗,伤了本源。那锈迹斑斑的炉子香炉上头,此时此刻还微微绽着一道裂痕。这样的伤,是她的元神用各种稀世奇珍将养再多的年头,也将养不回来的。
本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力来的灵瑶台,又逞强在众仙师面前强行唤出了本体,现下早已是伤上加伤。她从没想过,仗着一手调香做阵的好能力就能睥睨六界的自己,今次竟会在这里折了跟头……
可,此时的冥界不宜发生战事。她,也不能在众灵面前露出破绽,绝不能!
……
晓梦亭中,茶香幽幽,青烟袅袅。古已衣着单薄的倚靠在亭廊上,烤着兔肉。她见漓江慢悠悠地向着自己走来,也不抬头,也不言语,只是右手微抬,示意她在亭下的石桌旁就座。
清风卷肉香,还夹杂些许樟树的气泽,向着漓江迎面扑来。她蹙眉又小咳了一把,将染血的绢帕往自己的袖兜里一塞,惨淡的笑了笑。
想她好歹也是坐镇一方的冥司女帝,昔日弹指一挥的光景,什么荒唐糊涂事,是她没有能力做不得的?当然,让青帝喜欢上自己这件事除外。可……如今,她竟要学起江梦先生话本子里头弱柳扶风的病西施模样,藏着绢帕咳着血?她是怎么的就得矫揉造作到了这步田地?
她又想,身为一位病西施美人,人家好歹还有多情公子空牵念的姻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祭言。而自己,有的又是些什么呢?阜平沙地里头,竹杖芒鞋一蓑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么?
总之,有什么都不会有关于那位青帝神君的任何。
“这个兔子是天璇送给我的,说是偷偷流进广寒宫顺走的一只仙兔。她觉得它可爱,养了数日,奈何广寒宫上上下下乱哄哄找仙兔的事情闹得神界是人尽皆知;天璇怕太一责罚,终是无福消受这只兔子,只能将它赠与我。”说罢,古已利落的扯下一只兔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她只知道我喜欢兔子,太一也时常从人间给我带兔子回来……唉,她却不知,我的喜欢从来都是要命的。她把它养的这样肥糯,这个口味还真是不错的,你要不要尝尝?”
“你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分享兔肉的吧?”漓江问。
“你回去避避风头吧!”古已淡淡道:“你的事在六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太一同我说,这样的事他怕是盖不住了,也没理由费心费力的去盖住。那个炉子在他们眼中就是异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大家的公敌。这一次与神冥之战的那一次不同,你现在的这具身体啊……毕竟是六界最忌讳的东西。所以……小江,‘百味书斋’大概也不会需要你这样的夫子了。”
虽然这样的后果漓江早已料到,但今,亲耳听闻,她的胸口还是不自觉地被什么东西哽了一哽。
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么?可是“怪异”本身又有什么错?
“知道了。”她尽可能的使自己表现的平静。
古已则略显玩味的瞟了一眼漓江,戏谑道:“还以为你会如何的歇斯底里一番呢。”
“那倒不至于。”漓江又道:“只是,你为何要帮我?”
“帮?”古已嗤笑道:“你在梦里看到了月如逝,看到了泠月,还有……落锁,你就不好奇,我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这样的事,即便知道了,于我而言又有什么益处呢?”
“那倒是没有。”古已又扯下了一只兔腿,笑盈盈的看着漓江道,“只是与我有所渊源的人,从来就没几个,你是其中一个。”
“渊源?”
“是呀,作为泠月的一瓣元神,我自然能梦见你所梦之事。”说到此处,她的面上浮出了几丝苦涩,“因为只是碎片,我注定不能完整。没有情丝,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没有寿数,就连命格……都没有。”
“你……很想要那些吗?”
“想,为什么不呢?”古已感叹,那双空洞的幽瞳此刻终于闪过一丝属于六界生灵所拥有的情感,她微红了眼眶道:“我虽是她的一瓣元神,却并不喜她所喜爱之人。阿辛希望我能在这个世上好好的生活下去,但那些都是他的所思所想;我只想和他去同样的地方,哪怕神形俱灭也该灭在一处才是。可惜,我终究去不了他去的地方。我始终不是这个婆娑世界里头的生灵……”
“当初你设计偷走我的情丝,也是因为这个?”漓江道。
“可,你不也没有么?”古已轻笑,“如今,我也只会帮你到此了。小江,余生珍重!”
话已至此,漓江自觉也的确没有什么再留下来的必要了。她略显吃力的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又忍不住虚咳了几声,现下她的五脏六腑透支的犹如被烈火炙烤,但她仍是咬牙稳下了气息,长身离去。
“小江!”才出凉亭,古已终是心有不忍的叫住了她:“泠月在落锁怀中含恨长眠的时候,有泪就着她的眉间血机缘之下落到了漓水之滨南畔。百年后,血泪凝炼成了一个女体。你……不是她,自然也无需背负她所应背负的东西。你……定会好好的,对吧?”
“珍重!”漓江并未回答古已的话,只是有些迟钝的转过身来,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假参半的笑。
古已先是怔了怔,后又继续摆弄起烤的焦糊的兔肉,无奈道:“白养的那般肥嫩,竟还是大意废了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