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云九重亦是前行一步,关切地掠到床尾。
云葶站在一旁,只看秦嘉的脸色和混沌的瞳孔,已经猜到此时不过是老皇帝的回光返照,不禁在心中轻叹一声。
秦嘉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床边众人,目光最后落定在秦浩羽的身上,刚才他虽然服下朱砂的药物,身子不能动,神志却还保持着清醒,自然清楚知道发生的一切。
“羽儿!”
“父王!”秦浩羽紧握着父亲微凉的手掌,声音里有几分沉痛的沙哑。
“朕知道,你其实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这么多年,朕却一直不曾给你半点实权,你可怪朕?!”秦嘉看着这个众子之中最有才华的儿子,眼中满满的都是歉意。
秦浩羽缓缓摇头,“父王自有父王的原因,浩羽做个闲王已经满足!”
秦嘉含笑点头,“九重,你过来!”
若雪让出道路,云九重便行到去,握住这位老朋友的手掌,“皇上?”
“这些年,辛苦你了!”秦嘉感激地看着这位老朋友,“以后,不能再与你一起射箭下棋,朕在地下,怕是会很寂寞!”
云九重眼含热泪,“皇上不必担心,老臣不日便会来伴你左右!”
“朕很高兴,能有你这个朋友!”秦嘉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翻腾,便有血液从唇角溢出。
“皇上!”云九重抬手去帮他擦拭,秦嘉却紧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摇头,好半天,他才止住咳嗽,从云九重的身侧看向不远处的云葶,“云葶,你过来!”
这位皇帝还要给自己什么交待?!
心中不解,云葶仍是大步走过去,站在爷爷身侧。
“朕一向言而有信,之前,朕答应过你,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朕都会答应,现在,你说吧!”秦嘉温和地注视着云葶的脸,“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要求,无论你是要个文职武将,还者……总之,不管什么,朕都会答应你!”
云葶,心中一紧。
这位老皇帝,果然不愧为一朝天子,竟然到了这等时候,还不忘记要控制住她。
“承蒙皇上错爱,不过云葶以为,以自己的才能实在不配得到皇上的赏赐,如果皇上真的要赏,不如就赏云葶个不跪令吧!”
“好,朕就赏你个不跪令!”听到她这个回答,秦嘉的眼底明显地露出一抹淡淡地失望,唇上却依旧带着苍白的淡笑,清咳一声,他继续开口,“云葶护驾有功,从今日起,不管我大楚至何朝何代,云葶可不跪任何人,即使是天子!”
“谢皇上!”云葶微弯身子,郑重道谢,然后她当即后退几步,远远地退到帐篷一角。
秦嘉的声音已经明显底气不足,剩下的时间,她不想占用。
“雪儿!”转脸看向自己唯一的女儿,秦嘉的眼底现出一抹无奈,“父王,很抱歉,没能为你安排一个好归宿!”
“父王!”秦若雪早已经哭得如同泪人一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朕知道你不似平常女子,这一次,朕就赐你一个选择,此生,你可不必像其他公主一样,唯皇命,唯父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嫁给任何你想嫁的人!”说完这一句话,秦嘉明显地露出疲惫之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羽儿说!”
众人立刻依令退出,秦若雪虽不舍,却也明白父王是有重要的事情向哥哥交待,抹着眼泪走出帐去。
大帐之后,只余秦浩羽一人小心地扶着呼吸平显变得有些废力的父亲。..
“从今日起,大楚就交……交给你了!”秦嘉紧握着儿子的手腕,如一只将死的雄狮在向儿子传授着最后的狩猎技巧,“朕知道,你心性仁厚,不过,为帝者,万人之上,心必冷亦,切不可感情用事!”
“羽儿知道!”秦浩羽的眼睛里,亦已经溢出泪色。
“最后一件事!”秦嘉急急地喘息着,好半天才终于再次开口,“你要记住,云葶……这个少年有通天之才,你必须……要将他控制……控制在自己手中,切……切记……成也云葶,败……败也云葶……”
“父王,您放心吧,云葶他不会的,他不会做背叛孩儿的事情!”秦浩羽郑重地说道。
“把朕的剑拿来!”秦嘉拼力坐起身子,那个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位意气风发,睨指天下的帝王。
秦浩羽转身从不远处的桌上,捧过那把向征着帝国荣誉的黄金长剑。
“跪下!”秦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对眼睛却如鹰一般盯住双手捧剑,跪拜在他面前的儿子秦浩羽,“现在,向天起誓,如果哪天你发……发现云葶不在你的控制……之中,一定要……一定要杀……杀了他……答应我,你向天起誓!”
秦浩羽犹豫着不肯动。
咕噜!
秦嘉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来,这一次,已经是黑色的血块,他的呼吸越发显得急促无力,似乎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答……应……我!”
知道自己若不答应,只怕这位父亲死都不会瞑目,秦浩羽无奈地竖起手指,“我,秦浩羽对天发誓,如果某天云葶背叛我大楚,必……诛之!”
听完他说出最后两个字,秦嘉终于满足地扬起唇角,闭上眼睛,无力地跌倒在枕上。
“快来人,父王……”秦浩羽嘶扯出声,急急地跪行过去,扶住秦嘉的身子,无论如何用力也不会再将他唤醒。
外面众人鱼贯而入,秦若雪哭着扑过来,在秦嘉的身上哭成几乎要背过气去。
云九重重重跪于帐中,眼中有泪,脸上满是悲凄,身后随他而入的众将官无不跪地垂泪,只有云葶,肃着脸色站在帐篷一角,面色平静地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帐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天际,初晨的第一抹日光已经初现端倪。
秦浩羽站起身,双手捧剑而起。
屋内众臣,恭敬俯首。
“臣拜见新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云葶依旧静静地站在帐角,看着那位手捧长剑,肃着脸色,尽现出身上气势的年轻男子,心中想着应该替他高兴,却不知道怎么的,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太监们为旧帝净脸换衣,秦浩羽则捧剑行过来,一手拉住云葶的腕,牵着她来到旁边的另一间议事帐中,端坐主位。
除了云九重之外,众臣俱是随着他行出帐篷,恭敬地在议事帐内弯腰而站,人走茶凉,旧帝体温欲褪,他们已经有了新主人,眼中泪痕未干却要去向着新帝朝拜阿谀。
云葶站在秦浩羽身后,冷眼旁观。
“众卿平身!”
秦浩羽虚抬手掌,从臣俱是起身,跪在稍后面的御林军统领周童却依旧跪于原地,全身颤抖。
“此次太子殿下与三殿下,弑兄杀父,罪不可恕,已经俱得应得之果,朕很开心众卿能站于朕之侧,共应内敌!”秦浩羽的目光落在周童身上,眼色已经转为凌厉,“御林军统领周童,背叛大楚,与奸人为伴,罪不可恕,来人!”
立刻就有两位亲卫军侍卫依令而入,拉起地上的周童。
“皇上,饶命啊!”求生的本能让周童拉力地甩开两个侍卫,一路跪行扑到秦浩羽膝下,紧紧抱住他染着血迹的靴子,“皇上,求您,不要杀我,周童只是一时糊涂,更何况,周童带罪立功,您革我的官,抄我的家,末将只求留下一命……”
见秦浩羽无动于衷,他转身跪行到云葶面前,“十三公子,求您,求求您,您答应过我的,您不是说,我还有一线生机的吗……”
“哼!”云葶冷冷一笑,“如果我不是那样说,你会站到我们这边吗?!”
“你……卑鄙……”周童的眼神转为凌厉,猛地直身而起,扬手抓向她的胸口。
不等云葶出手,一只裹在暗红色袍袖之中的手掌已经斜伸过来,扼住周童的手腕,猛地振臂。
一道银光闪过,周童的身体直接倒飞出去,人在空中,鲜血已经喷出,然后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沉重地落在帐外的草地上,勉强地直了直身子,然后就无力地仰躺于地,失去声息。
“这番御林军只是受了周童蛊惑,并不是真的背着朕,再兼护驾有功,所有人扣除三月俸禄,余责暂不追究,以观后效!”收回手掌,秦浩羽双目冷冷地掠过帐内众人,“现责令楚航暂理御林军之事,将升三品!”
楚航立刻就恭敬地行到他的面前,跪地谢恩。
示意他起身,秦浩羽的目光落在右手边垂脸而站的国相孙文扬身上,“丞相孙文扬不辩真伪,未曾带众官识破秦浩民骗局,实在有愧于丞相之位,现连降三品,调任礼部侍郎!”
“老臣谢主隆恩!”丞相孙文扬心知此番不过是秦浩羽为帝的三把火,却又无力反驳,除了跪地谢转还能做什么。
云葶站在一旁,看着秦浩羽指点江山的样子,心中微有欣赏。
果然,这位七王爷确实胸怀锦绣。
“云葶!”秦浩羽突然转脸,看向她。
“在!”云葶忙着收敛心神。
“云葶护驾有功,临危不乱,方能助朕力挽狂澜,实在将相之才!”秦浩羽向她微微一笑,片刻又肃起脸色,“现接任丞相之职,掌管六部!”
她,做丞相?!
云葶大惊。
“还愣着干什么?!”目中含笑看着她微愕的表情,秦浩羽轻轻拉她衣袖,“还不谢恩?!”
“这……”云葶还是有些犹豫。
云九重已经身为一品大将,指掌大军,而今她若再做上这丞相之拉,便是文武大权一揽于云家,如果她云葶高兴,挥手就可将这片秦家的大楚天下收为已有,秦浩羽如此聪慧之人,难道不知道这是犯了大忌讳的吗?!
“皇上!”立刻,就有一位文官站出队伍,“此举,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秦浩羽霸道地截住对方话头,站起身,迈步行到她的身前,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上,“云葶,难道你不想帮朕掌管这片江山?!”
云葶抬起脸,只见他俊逸脸上,满是希冀之色,一对黑眸中满满的都是信任,心中的犹豫与不解,瞬间化为乌有。
他不怕她反,她还有什么担心的?!
微勾唇,她欣然谢旨。
“臣,遵旨!”
“十三少爷,不好了!”帐外,程英急急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奔到云葶面前,“老爷,老爷他病发了……”
云葶顿时色变,当下拧身掠向帐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隔壁的帐篷,只见几个亲卫军正从帐内将云九重抬出来,秦浩羽也是紧随其后冲过来。
“爷爷!”扑过来,随着众人将云九重抬到另外一间简易帐篷内,云葶探手捏住他的手腕,同时就急声下令,“快去请太医!”
“不……不用了!”云九重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掌,“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对少爷说!”
几人面色深沉地退出帐去,秦浩羽轻轻拍拍云葶肩膀,亦随在程英等人身后走出帐去。
云葶查他脉象,只觉那脉象混乱至极,尤其是胸腹之处,有着明显的淤阻,这病积得很深,一直都靠药力压制,昨晚整晚劳顿,再加上天子之逝,让他心伤大动,才会引起如此汹涌的发作,这番发作只怕是凶多吉少。
“葶儿,爷爷,对不起你!”云九重看出她的心思,慈和一笑,“你能原谅爷爷吗?!”
“云葶相信,爷爷一定有您的理由!”云葶勉强一笑,“芙蓉巷和黄金街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爷爷对云葶用心良苦,云葶又怎么会怪您!”
“好孩子!”云九重抬起苍老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浑浊眼中,泪水缓缓滑落,“只恨天意弄人,如果你不是女孩子,又何必受这么多年的苦处!”
“爷爷如何知道?!”云葶不解问道,云九重的话勾起她心中无数迷团,她只怕,现在若是不问,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傻丫头!”云九重轻吸口气,唇边露出无尽慈爱的笑意,“你又哪里知道,你刚出生不久,爷爷就见过你……”
出生不久时就见过?!
云葶越发疑惑,当下就还要追问。
“你听爷爷慢慢说!”云九重微微坐直身子,“其实当年爷爷之所以赶你父母离开,也是因为你……咳……”
说到此处,他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呼吸也如破旧的风箱一样,显得无比粗重。
云葶探指从腰带上摸出一颗药丸,“这是补气丸,您吃一颗!”
“不……不用了!”云九重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无力地推开她握着药的手掌,从怀中取出云家家长之牌放在她的掌心,“时间来……来不及了……葶儿,你……你仔细听好,下面爷爷说的话,一……一定要记……记在心里……”
云葶本也算是半个医生,如何不知他的情况,当下紧扶住他的身子,“您说,云葶听着!”
“二……二件事……”云九重无比吃力地伸出二根手指,“一是一定要……守住你……女……女儿身的秘密,二……二是要记……记住……伴君如伴……虎,人……人是会……会变的,还……还有,替我向……向你娘说……说声,对……对不起……”
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痰音,云九重如搁浅的鱼一般,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几声咝咝的声音,然后就无力地摔倒在云葶的怀里,目光在她脸上最后看了一眼,缓缓闭上,含笑九泉。
起身,将怀中云九重的尸体小心地放回枕上,握紧手中云家家长之牌,她沉声开口,“您放心,从今日起,云家就由葶儿来代您掌管,云葶绝不会让云家的荣耀之火熄灭!”
大步走出帐门,她没有掉眼泪,只是无比平静地向着迎上前来的程诺与程英道,“帮爷爷料理后事!”
程诺与程英看出她出来,已经猜出结果,二人冲入帐中,片刻便有哭声从帐中传来。
抬眼,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云葶微皱起眉。
“这晨时的阳光好刺眼!”
走过来,秦浩羽静静地抬手拥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揽她入怀,“别伤心,还有我,我们二个,永远不会分开!”
大营之外,不远处的草丘之上的灌木林中。
一位套着御林军服饰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掠入林中,在背负双手,注视着远处日出的黑衣男子身后,恭敬地单膝跪地。
“报告楼主,秦嘉已逝,秦浩羽荣升皇位之后,立刻就贬去丞相孙文扬之职,将云葶捧上丞相之位!”
“恩!”夜麟轻轻地点头,“还有吗?”
“别的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云九重在秦嘉死后不久,就突然旧症发作,此时已经咽了气!”
黑袍男子瞳孔微缩,铁甲之后的眉微微地蹙到一处,“云九重,死了?!云葶表现如何?!”
“云九重临死之前,将云葶一人留在帐中,二人详谈许久,具体说了什么属下不得而知,不过属下看云葶脸色,虽没有哭,却是双目发红,显是伤心至极!”那名属下略顿了顿,“属下听说,是云葶让云九重赶回主营里调兵,想来,这对爷孙二人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
微侧眸,看向远处那片营地,夜麟的眼中溢出一抹深沉。
如果真是那样,那人……一定会很难过吧!
微起的日光映着他脸上乌黑的铁甲,冷冰冰的铁甲被柔和的金光晕染,也现出几分难得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