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叶倾染正俯身书房案前,一脸烦躁,心神不宁。旁边《春秋》、《尚书》、《治国经要》摞了一沓,他无心情翻阅。
昨夜兄长归家,罕见同家人一起用了晚膳。父亲瞧出了倾墨眼里憋闷、愤恨之气,言语安慰间,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叶倾墨吞吐许久,还是将倾心被太子言语调戏,失足落水一事说了出来。
闻言,叶承严当即心头震怒。他强压怒火,脸上泛白道,“倾心身体可有恙?”
“好在搭救及时,未落下病根,只是人确有被吓到,身子也虚了许多。”叶倾墨咬牙切齿说道。
隐忍许久,一直沉默未言的叶倾染此时将饭碗往桌前一拍,高声骂道:“岂有此理,我就知荣伺这斯嘴里嚼臭虫——憋不出啥好屁。”
话未毕,叶承严瞪了他一眼。
叶倾染明白父亲之意,话毕,他也只好压了怒火,不再言语了。
“老爷,那…我们……”叶夫人此时亦面色愠怒,话说了一半,未再继续下去。
叶承严此刻亦沉默了。
皇后娘娘招倾心做伴读之深意了然。太子无状、德行有亏,叶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文人风骨还是有的,若是倾心真被太子看上,嫁与了太子,那他叶承严必定沮丧不甘。
沉思良久,叶承严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先吃饭吧,此事要从长计议。”
......
此刻,叶倾染瞅着面前摊开的《礼记》,心中烦闷益盛:妹妹在宫中受人欺凌,自己却在此读这些个劳什子的诗礼文书,真是憋气的紧。
更何况,烦闷之事还远不止于此。
前几日,他邀何明宇品茗,无意间听他提起,何府的三位姑娘也被招去宫里做了伴读。
何府的境遇他是知晓的。
何公多次寻由拂了娘娘的善意笼络,早已被娘娘视为眼中钉了。
父亲与何公表面生疏,私下却对子女间的相互结交不加阻拦。
明显,父亲乃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何昱章不亲后党,明哲自保,父亲念他忠直,暗中回护于他。
他叶家便是此般在朝廷与后党之间斡旋,勉力支撑着朝纲的稳定。
正如父亲自己所言:叶家既已深陷泥潭,那便只能在问心无愧之余,免力为社稷尽一份心了。
也正因此,对于父亲,叶倾染心中还是充满钦佩、仰慕之意的。
......
只是眼下,这么多人被招入了宫,皇后此举,背后深意恐不简单。
倘若招倾心是为了太子,那招俞思思她们显然便是掣肘之举了。
想到此,叶倾染不禁为俞思思捏了把汗。明慧、嫣嫣是嫡女,尚有庇佑;思思与何家无血缘,且是庶出,若娘娘杀心一起,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了。
至此,叶倾染再也无心俯身案前,他扔了书本,直接快步出了屋门。
屋外秋风阵阵、花叶飘落,光色虽温,却略觉恍惚,连那清脆的黄鹂鸣叫,都听着有些聒噪乱耳。
叶倾染看着这零落的秋景,心中感怀渐起,那些与俞思思练琴、闲话、笑闹、耳语的日子如画般回放在脑海。
伤怀回神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他与那思思之间,竟已有了这许多美好的回忆。
她在宫里过得如何?是否也如倾心一般被人欺侮?
叶倾染心口闷堵,只觉得,心间隐隐有些拥挤了。
“公子,有你的信,肖府送来的。”失神间,叶昭远远喊了他一声。
叶倾染回神,待叶昭行至眼前,他假装无事接过信。
是肖似柔的笔迹。
“倾染悦见,近日我于宫中告假两日,现已归家,于此特邀君于悦华阁茶楼一叙,申时一刻,不见不散。”
肖似柔的信,令叶倾染心中一喜。郁闷许久,总算有些喜悦之事了。
叶倾染眉间笑意荡漾,“叶昭,准备一下,下午去悦华阁品茗。”
“好的公子,何时启程?”
“申时。”
“好嘞!我这就去。”
叶昭听罢,一脸喜色转身飞奔出了庭院。公子勤学,他已在家憋了半个多月没出门了,眼下终于有自由了。
叶倾染目视着远去的叶昭,一脸欣慰笑意:生活枯燥,还好有叶昭相伴,多了些趣味。
申时一刻,叶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悦华阁茶楼门口。
车上下来的翩翩公子正是叶倾染。
叶倾染大跨步入了茶楼,四下张望,发现似柔姑娘还未到来,当下松了口气,吩咐叶昭要了二楼视野广阔的中央阁间,便起身上楼去了。
阁楼榻前坐定。片刻之后,店小二便提着一壶顾渚紫笋过来了。
小二给叶倾染倒了一碗,色泽绿翠,香气浓郁。
这是似柔爱喝的茶,产于吴兴顾渚山一带,因其鲜茶芽叶微紫,嫩叶背卷似笋壳,故而得名。作为上品贡茶中的“老前辈”,它曾被茶圣陆羽论为“茶中第一”。对于此茶进贡,古人亦有诗为证:“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叶倾染端起茶碗,浅品了一口:滋味鲜醇,齿香味甘。
“叶公子,小菜可是从旧?”小二热情问道。
“照旧吧,若有新品,也都来一份。”叶倾染眼皮也没抬,轻回道。
“好嘞。”小二出门而去。
“你不是也喜欢这里的茶吗?自己去提一壶吧。”叶倾染低头对叶昭说道。
“好的,谢谢公子!”叶昭闻言,兴奋地跑下楼端茶去了。
此时阁楼内只剩叶倾染一人。
许久未见,此刻的他,内心是喜悦的。只是喜悦之余,他还有一丝的不安:似柔与思思同处一室,两人是否已尽释前嫌,和平相处了?
叶倾染抬头望着楼下街市许久,肖家的马车才徐徐而来。
肖似柔缓步出了马车,在叶昭的引导下轻步上了二楼,在叶倾染旁边坐下。
不多时,各小菜、果盘均已上桌。
“这顾渚紫笋,是我专门叫的,你尝尝。”
肖似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香甜爽口,毫无涩感。
“好茶。”肖似柔抿嘴一笑。
“你再尝尝这菜品。”叶倾染说着,将菜盘往肖似柔身侧挪了挪。
肖似柔拿起筷子,夹了个萝卜放进嘴里,“嗯...这菜不错,萝卜脆嫩入味的很。”
“你喜欢就好。”叶倾染笑笑,不再继续说话。
肖似柔也自顾自地夹菜吃了起来。
许久的沉默。
“似柔,宫中生活可还适应?”
“嗯,挺好的。”
“我听说……呃……何家的三位姑娘也一起入了宫?”叶倾染试探轻问。
“......是的。”肖似柔停了手中筷子,脸上悦色渐隐,稍顿些许,她缓声回道。
“那......你们相处可还好?”叶倾染小心问道。
尽管叶倾染伪装的随意,但这小心翼翼的语气,还是让肖似柔看清了他的意图。
此刻的肖似柔端看着他的眼睛,凝视着他微伤的双眸下躲闪又期待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不自觉想到了俞思思;想起了那日在何府私塾叶倾染与她交耳笑谈的画面;想起了那些个沉闷的午后她去叶府,他对她避而不见的场景。
这些个场景如画一般在她脑中清晰回放,那段悲苦自抑,期待又失望日子,一次又一次将她的自尊踩的稀碎。
凝神许久的肖似柔突就觉得自己好傻,原来那个狂风暴雨的午后自己不顾形象地追他马车确实是一个十足的笑话。
她胸中愤怒、面色煞白,脸上愠色更甚。稍顿许久,她放下筷子,身子朝后微倾了倾。
“你是指谁?俞思思吗?”肖似柔提高音调怒喊道。
“你别生气,我只想知晓你和思思之间是否已消除误会,和平共处了?”见肖似柔发怒,叶倾染连忙劝慰道。
“思思?!”肖似柔哑然一笑。
此二字从叶倾染嘴里出来那一刻,原本还憋着怒意的肖似柔此刻彻底爆发了。
“呵呵……叫得真可谓是亲切,叶倾染啊叶倾染,你心里恐怕只有她吧?她伶牙俐齿,狡猾诡辩,岂非正合你意?于宫中时她便仗着口舌之利压我一头,此刻出了宫,你又这般故意惹我不快,今日这茶话,你是真心来陪我的么?”
“似柔你听我说……”见似柔生气,叶倾染此刻焦急起身道。
“我不想听你狡辩!”肖似柔此刻也愤怒起身。
“叶倾染你且听着,我肖似柔与俞思思之间,只有仇怨,绝无和平。你既对她关切至此,那便去寻她好了,我肖似柔恕不奉陪了。”
说罢,肖似柔盛怒,便拂袖欲离席而去。
“似柔你曲解我意了,我只是关心......”叶倾染见状,一把拽住肖的衣袖。
“你关心的,我亦关心,我关心的,你可有片刻关心?我懂你心中何意,你可知我此间凄苦?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且便这般草草作罢了吧,以后别见面,我亦不愿再见你了。”
肖似柔说着,便甩袖拂了叶倾染手间的捏拽,转眼间,便已匆匆下楼,愤怒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