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带着桂花糕来过后,江振已有好几日不曾出现在芳芷阁。
看不见那所谓的丈夫的身影,“神志不清”的公主每日皆是“乐呵呵”的,仿佛世上并无任何一桩事可使她烦扰。
每日洗脸梳妆,公主照例要折腾人,像个三岁孩童般不知配合为何物。
用膳之时,端庄仪态也与公主毫不沾边。
遇上心仪的饭菜,她连箸也不拿,伸出双手便往嘴里送。纵然身边服侍的人一日多次地为她打理,她的衣袖也难以保持洁净。
吃饱喝足,玩耍也是少不得的大事。与风雅沾边之事,公主一件也做不来,而如扮鹰叼小鸡、捉迷藏这类孩童才爱玩的游戏,她乐此不疲。
公主的玩伴,除甘棠与浅黛二人,自然也就是芬儿、如儿等六个丫鬟。
与公主相处的时日渐渐长了,六个丫鬟在私下闲聊时一致认定:公主如今的心智绝不超过六岁。
丫鬟们的结论并非源自于胡编乱造,而是源自于细致观察。
近些日子,丫鬟们的所见所闻如下:
每日里,长公主殿下时而闹着与她们玩孩童的游戏;
时而趴在地上追路过的蚂蚁;
时而在铜盆、木桶中噗通戏水,将端到她面前的洗脸水、洗脚水尽然泼洒在屋内各处;
时而又追着路过的鸟儿笨拙地奔跑跳跃,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偏要让鸟儿们等等她,她宣称自己原本也是只燕子,如今得道化为人身。
听完公主的言语,大宫娥甘棠也曾打趣公主说再变回燕子模样,岂不更好追逐伙伴,公主便答说法术失效,还需再修练些时日。
起初,六个丫鬟们对副管家多有怨言,她们无法接受自己要沦落到照看一个疯子的地步。
时日渐长,发现在背后悄悄抱怨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且她们也没胆子请马翠翠叫府中旁的丫鬟来替换。
于是乎,渐渐地,她们六位的怨气便消弭下去。
一旦接受现实,她们竟也开始觉得淘气疯癫的公主也会有可爱之处,她们竟也习惯于不将主母当作主母,而是将那姑娘当作心智不全的孩子般哄着、照看着。
不觉间,公主住进芳芷阁已有半月之久,公主虽爱闹腾,作息到底也形成规律。
她十分贪睡,每日至少要睡到巳时才会有动静,用过午膳,她也定是要午休的,每每到申时以后,才能听见两个宫女吩咐打水。
至于夜里,芳芷阁往往到子时末才会重归宁静,只因公主起得晚,睡得也晚。
每每天黑下来,公主还越发有精力,想到什么游戏便拉着身边人陪她玩,总要宫女带头连哄带骗好一阵,公主才舍得入睡。
时光就这般既不平静而又平静地流逝,就在丫鬟们依据那规律思考可遛出公主府玩耍、且又不会被管家发现的契机时,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激荡起大片水花。
六月三十这一日,是公主离宫后的第十六日。
这一日,陪公主玩闹一阵,又照例伺候公主回到寝屋午睡后,芬儿、如儿也回到房中,她二人住在一处,关系也最是要好,就连收拾东西也是同步而行。
“我好些时候没回家看过老娘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如儿正好十六,是个清秀的姑娘,她将攒下的银两整齐放入一只布袋,又将那布袋塞进衣袖。
“我才不想爹娘,她们卖了我,我凭什么挂念她们。”芬儿与如儿一般大,她长得不如如儿好看,但比如儿会打扮些,只见她坐在镜前忙着装扮,显然是要出去见心上人。
“咱们约好,申时前定要回府,可别耽搁了。”
“若不是有那卖身契 我还真不想回来,这府里也不愁没好的来服侍公主。”
“见过驸马爷。”
屋内的芬儿、如儿正各自期待着见到想见之人的场景,冷不丁就听见洒扫院子的蔻儿在说话,吓得她们大热天打个激灵。
“驸马爷,公主正午睡呢。”向江振说明公主动向之人正是芬儿。
府中主君来了,她与如儿自知今日无法出府,赶紧相互帮着恢复原貌,紧接着急忙走到芳芷阁的小院中向主君行礼。
“午睡?她倒是睡得着。”江振瞪一眼芬儿,他的表情寒冷渗人,吓得芬儿不禁低头后退。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里面通传。”随江振来的只有大管家古俊生与护卫郭文龙,郭文龙沉默不语,古俊生则一面看向公主寝屋,一面吩咐丫鬟们。
公主午休时若上去打扰,甘棠与浅黛定要斥责,如儿与芬儿并非不知这一点。只是这会儿驸马在此处,不通传也是要被管家收拾,当真是骑虎难下。
此刻芬儿如儿看着蔻儿等丫鬟,只恨不能立时与她们交换职务。
倘若她二人不是专门进内室伺候的,大可像蔻儿她们一般冷眼旁观。
芬儿站在原处半点没动静,根本没有愿意揽活的迹象,如儿只好上前扣门,房门只被扣响两声,颇有怒意的甘棠便推门出来,“谁这般不知礼数,敢搅扰殿下!”
“甘棠姐姐,驸马来了。”正面撞上大宫女那严肃紧绷的面庞,如儿很受委屈,她讪讪道。
甘棠的视线绕过如儿落在不远处的江振身上,她收敛不满挤出一个笑容:“敢问驸马为何事而来?”
“公主是我的夫人,无事便来不得?”江振玩弄着手中的木牍,似笑非笑。
“殿下正午睡,贸然唤醒只怕不利于殿下的病体,驸马不妨晚些再来?”甘棠走下石阶来到江振身前,躬身施礼。
江振抬头看看天色,灼热日光刺得他双目不适,他垂首道:“午睡固然好,睡得过久,于公主身子也并无益处,我为人夫婿,也该为夫人考虑周到。”
这一回,容不得甘棠说什么等她进去安抚公主的话,江振已然迈着步子径直走入公主寝屋。
并且,他连礼仪也不顾,直接绕过折屏。
“在外头侯着。”
见主子雷厉风行,郭文龙原也要跟进去助威,然而他正准备绕过山水屏风,江振摆手示意他退下。
“殿下是女子,夫君也就罢了,旁的男子也可随意进出她寝屋?”
郭文龙已经往回走,一直在屋内的浅黛白了他一眼,他很是尴尬。
“公主何时睡下的?”
江振原以为自己会毫无顾忌地吵醒李嬅,再丝毫没有顾忌地将李嬅审问上一通,他没料到,绕过屏风后,他竟鬼使神差地不再上前。
他分明不是头一次见李嬅,他分明对李嬅那张脸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真的走到李嬅面前,他的心还是情不自禁为之一颤。
李嬅静静侧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贵妃榻前的花几上置有一只白玉瓷瓶,瓷瓶中是几支纯雅的芍药花,从他的角度看,挨着李嬅一侧的芍药花正好伴在李嬅头顶,倒似是受神灵之托护佑美人安眠一般。
就连日光也有了灵性,照在院中分明是那般燥热,它透过菱纹窗格洒到浅黄芍药花瓣上,竟化为圣洁浮光,衬得芍药花瓣愈加鲜嫩,亦将花下女子的容色衬得愈加姣好。
李嬅此时睡得安稳,面上神情如她的妆容般平和。她的青丝大半披散开来,如瀑般流散得恰到好处。
她的双手白嫩如凝脂,纤细如柔荑,一手枕在右侧,一手随意搭在身前,右侧脸庞让手压出一片粉红,使那平和中又多了几分娇俏可爱。
她今日上着欧碧宽袖上襦,下着银朱缠枝纹齐胸衫裙,贵妃榻之上,裙摆与蜜合披帛软软垂下,纤细腰肢在衣裙覆盖下若隐若现。
偶尔吹进一阵微风,那轻盈缎料便柔柔扬起,灵动飘逸。
神仙妃子图,不过就是如此吧。
“热死了!热死了!”
江振呆怔站在桌旁,贵妃榻上的女子是自己苏醒过来的。
女子一旦转醒,于江振而言,方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她,依旧是那个令他心烦的棋子。
“殿下,您醒了,都是婢子不好,婢子这便过来。”
眼看浅黛手执纨扇快步走向贵妃榻,且又一心一意为公主送去凉风,江振明白公主是被热醒的。
他并不清楚浅黛究竟是懒怠多时,还是在听到驸马爷到来后才停了手上的动作,总之,公主方才得以安睡,要大大归功于那柄绣有玉兰花的精美纨扇。
在浅黛与甘棠的抚慰下,公主皱起的眉梢舒展开来,公主像是认出屋内多出的男子,傻笑着朝男子投去期待的目光,“嘻嘻,你是来给嬅儿送好吃的吗?”
“晚些为夫命人给夫人送西市铺子的如意酥来。”
闻言,江振收起愣怔,他缓步走向坐在贵妃榻上的公主,唇角摆出一个不算丑陋的笑容。
“如意酥呀,酥饼嘛,嬅儿要吃,嬅儿要吃。”公主微微仰头,状似思考一阵,随即便笑嘻嘻地拍起手来。
“为夫陪夫人坐在此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