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
初三这天,六个学子在家人的陪同下早早地来到小院,贺老跟众人打过招呼,每个月的这一天可以让家人来给他们送衣食用品,其余时间都不得前来探望,各学子也不得外出。
等家人都走后,贺老把贺平还有才找的一位厨娘豆婶、贺文惠都叫了出来,一起来到客厅,别人都还好,唯有刚来的豆婶看着大家十分的拘谨,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最后只好让她站在一边。
贺老拈着颌下长长的白须微微笑着说道:“今天是我们大家第一次聚到一起,以后都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也算是一家人,大家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说着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周衡玉,周衡玉起身对大家抱拳作了一揖朗声说道:“我叫周衡玉,西川省桐阴县人士。”
“哎,传所西川有个小诸葛不会就四你吧?”王儒青祖籍西山,长到十多岁上才跟着举家迁到皓京,他无论是学识还是长相都没得说,唯有口音上还有点改不过来。
在大家听来似乎有点大舌头,好在不是很严重,而他本人也是坦坦然然,所以长时间以来大家也都认可他儒公子的名头。
贺老这次选的学子是十到二十岁的,他今年刚好二十,在众人里面算是最大的一个。
周衡玉点了点头,“乡里乡亲的褒奖而已,当不得真,我父亲曾经跟着定西老将军做过中郎将,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看些兵书。”
看着他神色淡淡的样子,边上的王英跟着起来说道:“我叫王英,大同省神女山人士,有幸认识各位,还请多多包涵。”
接着是古逍遥,只见他一身紫色滚边夹袍,起身后折扇往胸前一打扇了两下才慢悠悠的说道:“古来逍遥者,唯有神仙知。古逍遥,南州赣县古家。”说完故作意味深长的冲大家看了一圈,才笑眯眯的坐下。
大家被他弄得面面相觑,倒是刚才的王儒青因为跟他对坐,此时盯着他的扇子一字一字的念道:“对、面、不、识、逍、遥、仙——,嗯,平仄不符。”
贺文惠噗嗤一声,掩唇笑了出来。
古逍遥折扇一合,笑眯眯的冲一边贺文惠说道:“能博美人一笑,何论平仄?”
“你怎么所话阴阳怪调的?”王英听了不耐的说道。
古逍遥回头冲他一乐,“我就这么所话,你四不四有意见?”大家听他学王儒青,都没笑出来,反而有些反感。
陶谦因为跟另一个王儒青的关系,此时也不愿意这个被古逍遥挤兑,就干脆起身打断说道:“我叫陶谦,就是这丰县茗泉镇人士。”
说完碰了碰一边的王儒青,王儒青也跟着慢腾腾起身说道:“王儒青,祖籍西山现居皓京。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们哪儿能关造的了你啊,你可是名闻天下的儒公子,倒是得你多关造关造我们。”古逍遥学他说着话,不过这语气明显地带着几分不屑。
王英刚想接话,被陶谦暗地拽了一把,只好瞪了他一眼继续看剩下那个从进来就没说话的黑小子。
穆弘见大家都看他,起身说道:“穆弘,燕北大河口人士。”
古逍遥回身看着旁边的黑小子,双眉浓密,鼻梁高挺,眼睛大而微陷,虽然黑点但是却十分中看,“看穆兄样貌似乎不是中原人啊?大河口西北过了昆仑山就是金国狄族的地界,莫非祖上有狄族人?”
穆弘看了他一眼,之前在客栈里明明跟大家说过自己的身世,这家伙怎么这空挡又提,遂带着几分不快的说道:
“祖母是狄族人,家祖经商,来往雍金边界认识的祖母。”穆弘解释道。
“哦,怪不得看穆兄英气逼人,原来有狄族血脉啊!”
“狄族怎么了,我要是有个狄族祖母,也长这么英俊,还能找个好看的媳妇。”王英上前扛了有些沉默的穆弘一膀子,穆弘抬头冲他感激的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王英看到古逍遥那股嘚瑟劲就想揍他,明明长得还挺好看的,怎么人就这么烦人呢!?
“好了,从今往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为了大雍的未来,要齐心同德,文惠你说吧。”贺老说着,看向自己左手边的贺文惠。
贺文惠盈盈起身,抬头说道:“我叫贺文惠,暂住这爷爷这里,可能让大家多有不便之处,还望海涵。”说着跟大家福了福身。
看着端庄文雅的贺文惠,大家都纷纷回礼,古逍遥乐道:“能在这里遇到贺大小姐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求之不得。”
“就是,贺大小姐是我王英见过的最美丽、最端庄的女子,能跟你做一家人,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是不是?”说着回头看向身边的穆弘,这家伙都不知道跟着附和几句,只是闷闷得点了点头。
最后贺老介绍了一下贺平和豆婶,贺平主要负责他的衣食起居,豆婶是专门请来为大家买菜做饭的,就是镇上的人,除了早餐,其余时间早早过来,等大家吃完饭收拾好了她就回家住。
至于为什么除了早餐之外,一开始大家都没在意,觉得可能是太早了,不太方便。
后来才明白,原来是根本用不着。
十一月初七,他们六人已经来到贺老身边整整四天了,古逍遥对穆弘的称呼也从“穆兄”变成了“阿弘”。
穆弘本来就不太言语,跟他争执了几次之后只能听之任之。
此时,众人一大早的看着饭桌上整整齐齐七碗白饭,再次陷入茫然,是因为没人做饭吗?
接连四天了,每天早上都是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吃白饭也好说,关键是除了每人一碗白饭外,连一点佐饭的咸菜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蒸饺馄饨、麻花年糕了。
看着这个为大雍操劳一生,曾经手握无上权力的老人,竟然坦坦然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饭吃着,如果说这是为了考验他们六个也好说,可是听说连那屋的贺文惠和老仆贺平他们也跟着这样吃,好像他们一直就是这样。
六个人中,王英的性子算是急的,看了看另外也不怎么情愿的几人,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道:“贺老,咱们伙食费不够了吗?要不我们出去买点?”
“就四(是)啊,虽然来这里没几天,但是这茗泉镇没有我不俗(熟)的地方,哪家的油条最好吃,哪家的蒸饺馅最大我都知道,要不我们多交点银两,早上我包着买了?”
古逍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事就愿意学王儒青说话,不过虽然语气中带着玩笑之意,却也看着白饭发愁。
他们一个月二两的费用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的伙食费,贺老没说收束修。
这二两一个月在这小镇上也不吃什么山珍海味的,应该也足够了。
贺老放下已经吃了一半的米粥,神色平和、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这几个终于忍不住的学生,开口说道:“到今天才问,不错。你们先吃,放下心中所有的猜疑和烦躁,静静的吃完这碗饭,过会儿我自会给你们解释。”
王英还想说什么,一边的周衡玉和陶谦已经拾箸开始了,古逍遥看了看王英,笑了笑却是直接端起碗,几大口喝完,然后折扇一打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大家。
王英瞟了一眼古逍遥,打来的第一天他就瞧不上这个家伙,整天摇摇晃晃的好像多能耐似的。
说他有才华,人家王儒青、周衡玉哪一个不如他?
但人家就沉沉稳稳的,连那个长得最不出众的陶谦也比他好相处。
想着,闷闷的道了句话,惹得一边的穆弘轻轻一笑。
古逍遥停了扇故意问着,“你方才说什么?”
王英没有说话。
倒是对面的贺老替他回道:“他说怎么不冻死你。”
本来大家在贺老面前都很是拘谨,除了古逍遥,都是能少言则少言,没想到此时贺老竟会接话,几个人抬头看着他一愣,转而纷纷笑了起来。
被说的古逍遥倒没什么,继续折扇一打,美滋滋的往后一靠。
反而是王英,几乎把脸埋到了碗里,半天没抬头。
说话间,一碗饭都已经进了肚,贺老招呼着几人去书房,古逍遥故意落后一步,俯身凑到王英耳边问道:“碗也好吃?”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又是折扇一挥,在胸前轻摇跟着众人而去。
“冻不死你。”王英闷闷的道了句。
书房里,几人都是各自闲散而坐,原先准备好的东厢房也没有用,这几天几人没事就在书房闲聊,有时干脆在院子里坐坐或者到附近走走。
所以那东厢房又稍作修葺给几人做了卧房,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住这几个人倒也算宽敞。
这几人里面,古逍遥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每次来到书房便照常往旁边一坐,反而是周衡玉和陶谦更为稳重些,都是行礼之后再坐,王英左右经过刚才的一闹,此时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自行坐在最门口的位置。
王儒青在里面最大、也算是稍微有点名头的人,所以一直端正泰然的坐在贺老身边,穆弘却是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一副不管什么事都不出头的样子。
贺老背对着冬日的初阳,暖暖的阳光透过木头窗格照在他的银发上,闪着淡淡的光泽,长长的寿眉已经长过眼角,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浓眉大眼的俊秀青年。
周衡玉他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眼前分明是一位于儒释道皆宜的大家,怎么能是两朝的元老?
看着几个自己挑选的学生,贺老解释道:“这几天你们问过我打算教什么,其实从第一天你们来吃的那第一碗白饭开始,你们已经在学了。”
见大家认真的听着,贺清继续说道:“所谓衣食住行皆学问,一碗白饭,不加一点佐餐,实在是寡淡到极致的一味。然而,寡遂神定,淡使性和。能长期坚持,心平气和的吃完这一碗白饭,也是不易的一件事……\&
\&若想此生能有一番作为,必先将‘作为’二字摒除于外,所谓生前名、身后事,一切杂念铲除干净,才能心稳而神凝,这也是‘欲速而不达’的道理。\&
\&一日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此所谓养身固本,每日临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
\&心以收敛而细,气以收敛而静,此所谓修心养性。\&
书房里没有生火,只有简单的几样旧木质桌椅,中间放了一盆碳,此时的几人,静静的围坐在一起,听一位长者教诲,这种感觉让他们觉得好像在自己家里。
这种不似夫子在课堂上耳提面命的话语,却又字字入心,听得几个人,也都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你们以后成为朝臣也好,做一个百姓也罢,要面临的事情都会有很多。”见王英一笑,贺老抬手抚须说道,“你们不用笑,其实治国跟治家是一个道理,国之大家,家乃小国,一个国家能长治久安不容易,同样一个家族想要百代传承也很困难。你们要记住,事情不分大小,都要平等谨慎的对待……”
王正德着急忙慌的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几人正在谈话,便在窗外站定,轻轻喘了几口气,等喘匀和了,却没进去。
反倒是跟平常来这里闲坐时一样,自己往小客厅的榻上一坐,眼睛跟着一边正在收拾屋子的贺平转悠。
打从他们搬来的那天起,他来这里不下二十趟了,但是把这二十趟从头到尾的加起来,一字不漏的数上,眼前这个跟贺老差不多年纪的人总共也没说了十句话。
不过,每次自己来,他都出现的恰到好处,然后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又在你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以往都有贺老在,王正德没觉出什么,现在只剩下自己和他两人在这里,他倒是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仆人起了兴趣。
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王正德自斟自酌的喝着茶问道:“老贺你今年高寿啊?”
“六十八。”听不出什么语气,贺平回头回答完后接着又忙活自己的事情。
“六、十、八,比我大四岁,你家人呢,怎么没一起跟来?”
“死了。”
“……”王正德一愣,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但又不能就这么在这句话上冷了场,只好权当安慰的说道:“怎么这样啊!”
贺平放下手中的活,在旁边的铜盆里净了手顺便在他的灰布衣衫上擦拭过之后,上前往茶壶里蓄满了开水,才拿来一捆油菜在旁边坐下摘着。
就在王正德以为他就要这样干坐着的时候,竟然开口说道:“我们一家都在贺老家做佣人,贺老的家人出事那一年,府上被杀的三十几口人里就有我的妻儿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