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事情,真的就这么凑巧吗?
我所要缉拿的那位渎职误国的将军,很有可能就是他?
而好几年之前的这条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映阶碧草沐春雨,隔叶黄鹂鸣清风。
诗歌什么的,我不太在行。只是,在我的记忆之中,那徐徐展开的长卷,那开端,确实就像那引人入胜的图画……
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雨后天晴。迎面而来的清风中,都散发出阵阵草木的幽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你就能感觉到,那幽香,就在心田里荡漾着。我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走在那前往锦官城的路上。
时值妙龄,芳华绝代。这样的话语,本来不应该是由我来自夸的。只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临水而立,我就隐隐觉得,水里的那个人影,真的就是我吗?答案如果是肯定的,那么,似乎还真有几分动人的容颜。而如果说不是我,除了我之外,岸边再也没有另外的一个人!
于是,我也就试着自我陶醉一番了:要说颜值,双眸粲粲如星,两弯蛾眉如月,自是明丽动人。
只是,如果凝神端详片刻,你就会发现,我的眉宇之间,正隐隐泛着一层薄雾,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又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而迟疑着,踌躇着,烦扰着。总而言之,也不纯粹就是满心喜悦、笑意盈盈。
再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停下脚步,喝了几口清水,解了解渴。
这一刻,驻足良久之后,再看看那阳光也只是稍稍西斜的样子,我也就不急着赶路,而是就近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端坐其上,稍作休息。
背对着阳光,凝眸片刻之后,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我一时思绪如潮涌起来:这几天,跋山涉水,我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种时候,在家里织几匹锦缎,或是到园子里侍弄一下花草菜蔬,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峡谷里的潺潺流水,也就少了这些奔波、跋涉之苦,不是更好吗?
大致估算了一下,从此处到丞相祠堂,尚有百里之遥,天黑之前能否赶到,也还是一个问题啊!
再说,就算是真的到了那里,我又能怎样呢?
唉,二十多年之前,秋风五丈原,一代名相出师未捷,抱憾辞世。那时候,我尚未出世。好几年之后,当我稍稍能够记一点儿事情的时候,川蜀大地百姓心中的那种悲痛、遗憾和苦涩,隐隐已然可以感同身受了。再后来,慢慢地长大,渐渐地懂事之后,从乡邻黎庶脸上那挥之不去的阴云里,我渐渐清醒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担当”“使命”“责任”之类的词语,就时常萦绕在我心间了。尽管,我只是一个山野村姑,对于朝堂内外,知之甚少。
然而,就算是身处穷乡僻壤,有些事情,我也还是略知一二的:最近这几年,那位接掌军事的姜维姜大将军,为了不辜负当年丞相的重托,依然在厉兵秣马,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北伐。只是,每一次征战的结局,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本村,附近的村屯,总有退伍之人,总有即将从军之辈。因此,对于边境上的战况,总是有人会说起的。从这些道听途说之中,对于这几年那些和北伐相关的事情,既然“听者有心”。我也就略知一二。
对于北伐,我们又能够再多说些什么呢?这位姜大将军的谋略与才干,恐怕还不能与诸葛丞相相提并论吧?既然丞相当年殚精竭虑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又怎么能够苛求这位姜大将军呢?
既然胜算不大,前途渺茫,那么,这北伐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丞相出师之前的这道奏表,掷地有声!
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只是,好些年之后,也就是我走在这前往锦官城的小路上的时候,奏表中的那位“陛下”,依然身处深宫,而当年的丞相呢,却只能和九泉之下的一抔黄土相伴了。文中那“庶竭驽钝”的说法,自然体现了丞相的谦虚与谨慎,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似乎也隐隐预示着,对于北伐能否成功,丞相当年也是难以说清楚的吧?
嗯,表中这“职分”一词,似乎也表明了这一点。时常听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由此可见,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够做得到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之类的意思了吧?如果把结果想得太重,还有多少事情值得你孜孜以求呢?
这是非成败、输赢胜负、得失荣辱,究竟是由谁说了算呢?
出于对丞相的仰慕与追怀,这一次,我不辞山高路远,要到那丞相祠堂里祭拜一番。只是,此时此刻,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我突然闪过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我的这一趟,似乎也没能改变什么吧?既然是这样,是不是还要接着走下去呢?
“馨予啊,你,你行装也收好了,这是要到哪儿去呀?”出门之前,只听娘亲这样说道。
“我,我想到外面走走?”望着一旁的行囊,我含糊其辞地回应着。
“馨予,你,”爹插话道,“你是要到京城里去吧?”
他的目光,除了不舍、牵挂、担心,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而且,我还注意到,爹说着这一句话的时候,那眼神,似乎也在跟娘亲交流着什么……总之,也不全是阻拦、阻止之意。
到了这一步,我索性摊牌了:“是啊,女儿是想到京城去,去看一看那丞相祠堂……”
“平日里,你,你就喜欢听和丞相有关的故事,火烧博望坡、舌战群儒、三气周瑜什么的,”娘亲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一次,还真的想去瞻仰一下丞相祠堂了……”
我隐隐体会到,她的话语里,并没有明显的坚决反对的意思,于是,我就顺势说道:“娘,到京城见一下世面,也是应该的吧?”
“这?这……”娘亲皱着眉头,却一时说不下去了。
“馨予,依我看,”只听爹接过话语,“真要到了京城,你,你多半还要到赵云将军的墓前,凭吊、祭拜一番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暗自思忖着:在这方面,爹似乎更懂得我的心思。确实,最近几年,除了什么针线女红,我更喜欢舞刀弄剑。仔细想来,那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的子龙将军,更是让我景仰不已。更何况,说起来,他还是我们族上的太叔祖呢!
真要到了京城,如果顺路的话,去祭拜一下先太叔祖,也是很正常的。仔细想来,像赵云将军这样的儒将,智勇双全,确实让人仰慕不已。身逢乱世,如果只想着吟诗作画,还是不够的。就算你想着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如果敌军来犯,光凭着一张嘴,你就能把敌方赶走吗?由此看来,那个词语,将“武略”和“文韬”连在一起,还是大有深意的!再比如说,如果林子里有一群鹿子,就算它们想安居乐业,只是,群狼环伺。这样一来,你真的就能够指望,那群恶狼,能够发一点善心吗?
由此看来,尽管穷兵黩武不足取,不过,如果没有相应的武力作为后盾,保家卫国、安居乐业,也将成为一句空话。
“爹,娘,”我直言不讳道,“是啊,要是真能够找到太叔祖的墓地,不说女儿,就是你们,恐怕也少不了要去烧上几炷香吧?”
“是啊,”爹点了点头,“这位太叔祖赤胆忠心、单骑救主,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作为后辈,给他烧几炷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哦,她爹,”娘亲稍稍压低了声音,“我看啊,馨予这次外出,说不定,说不定还能遇到一位少年将军。这样,这样一来……”
人说“知女莫如娘”,这一次,娘亲似乎连我的终身大事都要过问一下了。只是,“八”字都还没一撇,这样一开口,如果再往下说,岂不是要把我变成红脸关公了?
于是,再敷衍几句之后,我就溜之大吉了。
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爹娘倒是深明大义啊!不仅不反对女儿独自外出,反而顺水推舟,希望女儿此行,最好能够带回一个如意郎君。
只是,这世间上的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吗?
哦,就拿眼前这一刻来说吧,就算是此刻身在祠堂,我一介民女,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此前,我也只是想去看看。更何况,过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那锦官城,依然足够你走断这两条腿的……
“这样说来,我,本姑娘是要返程了——”我喃喃低语着,站起身来。
是啊,斯人已逝,去到那儿,就算能够瞻仰、凭吊一番,接着就是发几声感慨,似乎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吧?或者说,现实就像那铁石,我又能改变什么呢?至于什么白马将军如意郎君,那就更是遥不可及或者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心灰意懒之际,我想起了回头路。
这返回的路,指向道路偏西一侧。我往回走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那种绚丽而刺眼的西斜的阳光。为了不让双眼睁不开,我在往回走的时候,就只能稍稍低着头,将目光放得更近一点。
当然,这也没什么的,对于这回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甚至,就算是闭着眼,也能走上三五里路。
大约是走了一盏茶工夫之后,我心里一动:这往回走的路,至少是两百多里吧,而前去丞相祠堂的路呢,却只是百里开外了!如此说来,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孰轻孰重,是不是要重新估量一番了呢?再说,如此的半途而废,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了?嗯,就算是别人不知,这天知地知的,就是对自己, 似乎也不太好交代吧?再说,也不好向爹娘交差啊!眼见着我空手而归,他们多半要失望了吧?如果,如果……
脑子转得太快,倒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情?比如说现在,就让人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那种模棱两可的事情,以前,主要还是听说而已。现如今,到时轮到自己进退维谷了……
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地稍稍抬起头,侧着眼,打量起那西沉的阳光来。
这阳光,穿云透雾而来,灿烂之中带着一丝温润,甚是动人。
“姑,姑娘,恕在下冒昧——”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
我那打量午后阳光的心思,就此中断。
那一瞬间,我心里嘀咕起来:在这样一条荒凉偏远的小路上,居然能够听到如此温文尔雅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在得体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羞怯……
这样想着,带着几分好感,我抬起头,要看一下这位自己觉得有点“冒昧”的年轻人。
此人年近弱冠,长得面若朗月,剑眉拱月之下,甚是英武俊爽。
嗯,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气度,说起话来,却是格外儒雅,甚是少见。
“哦,这位小哥,你,你有什么话,”我一时竟然有点期期艾艾起来,“就,就直说吧?”
那位年轻人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稍稍咬了咬嘴唇之后,这样说道:“哦,是这样的。我,我要到京城里去,只是,只是不太熟悉这路径——”
说着,他扫了扫东去的小路一眼。
我隐隐体会出对方的意思,此处虽说道路偏远,不过,往前的小路,却只有一条。
看来,他其实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要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
他,要一直往前走?
“哦,我是往回走的!”我暗自寻思道,“看来,他是把我看作从京城那边出来的人了,因此,就想跟我确认一下。其实呢,说来惭愧,我只是半途而废,并不是刚从那边返回的。真实的情形是,对于前往锦官城的路,直到这一刻,我依然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这,这前往京城的路,抱歉了,我,我也不太熟悉——”我这样回应道。